第165章 往事

谢群的岁数只比先帝大了不到十岁,远远称不上是长辈,但因先帝是年近不惑才有的第一个孩子,按民间祖孙辈的年龄差看,季熠和即墨锦叫谢群一声“阿翁”倒也是合适的。一开始谢群也不敢担这一声“阿翁”,可是皇帝终日繁忙,哪怕是嘱咐孩子几句话都要内侍传达,渐渐的皇子公主们见谢阿翁的机会倒是比见自己阿爷还多,愈发亲近之后,先帝主动鼓励孩子们这样称呼谢群,这才成了正式的习惯。

先帝对关中的老人都十分体恤,内侍若有成家或领养孩子的打算,只要没有强取豪夺,他也一概是应允的。但谢群已然做到内侍监的最高品级,却从来没有跟先帝开过这个口,可谓将一生都奉献给了皇家,所以他告老时,即墨锦的赏赐也是十分丰厚的,不过黄白之物终难衡量情谊的深度,全凭以心换心罢了。

谢观南原本打算在季熠回来之前除了旬休再请假两天,陪着谢群在栖霞镇逛逛,哪怕是在悦庄多个人说话都是好的,也免得老人家一个人在庄子里闷烦,但谢群郑重地婉拒了,说是不能打扰谢观南的正经差事,做一份工就得尽一份心,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谢观南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还是按点去衙门上值,只是比平时更早些回来,陪着谢群用饭。

一老一少虽是初识,却似乎格外投缘,谢群果真是拿谢观南当自己小辈那样看待,每天都乐呵呵等着他出现,问他穿衣吃饭,关心他的起居日常,也饶有兴致地听他说些衙门琐事。当然,两人最高兴的莫过于说到季熠儿时的事情。谢群在皇城只看着季熠到十岁,所以提及这位皇长子时,语气中都还是对当年那个孩子的情感,在谢观南这儿,这些全是从未听过的新鲜事。一个说得兴致勃勃,一个听得聚精会神,往往不知不觉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悦知风虽然也同谢观南聊季熠,可聊的多是他到西南之后的事,彼时季熠忽逢骤变,整个人的性情都产生了巨大变化,跟谢群口中的季熠可谓两模两样。十岁前的季熠对谢观南而言就像是雾里看花,是一份隐隐绰绰又忍不住向往去探寻的昔日美好。

谢群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作息习惯,早起会在园子里找一处开阔之地练练拳脚,谢观南发现之后也调整了起床的时辰,陪着老人家一起练,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天天巡街的捕快,竟还不如一个八旬老翁,一套拳练完谢群依然气定神闲,他却生生出了一身汗,喘气都粗了些,果然伴驾征战过的老人也非寻常老人。谢观南都不禁开始遐想,悦知风到这个岁数,要是也能和谢群一样健朗就好了。

“殿下其实是个稳重的性子,但三殿下早夭,先皇后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也是从那之后殿下在先皇后面前才刻意多了些顽皮笑语,学会了撒娇。我知道那不是他本性如此,不过是他想填补三殿下不在的空缺,好让他的阿娘开心宽慰些。”谢群练完之后松开了系紧的袖口与下摆,一早起来就见他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简直如壮年人一般,此时说起往事,脸上多了一抹怀念和惋惜之意。

“我起初也以为他是个稳重内敛之人呢。”谢观南擦完自己的一头汗,给谢群递上茶水,听到这样的话终于知道季熠是如何做到在他面前撒娇撒成无赖状却脸不红心不跳的了,原来那是在先皇后跟前练出来的,“不过如今他在这里过得自在些,就算少些稳重也不是坏事,阿翁你说对吗?”

“先帝曾问过我好几次,如今的陛下和殿下,哪个更像他。”谢群没有直接回答谢观南的问题,反而拐到了另一个话题,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眉毛,眼神投向远方,似乎是因为提到先帝而回忆起了些往事,话语停歇,沉默了下来。

“先帝常常跟阿翁提到季熠吗?”谢观南也不着急自己那半截问题,他一直想替季熠解开这个疑惑,只是苦于先帝人已经不在,如今那么恰巧就让谢群来到悦庄,这会儿又是老人家自己先提起来,谢观南觉得这要是不问,才真是浪费了老天送到眼前的机会。

“唉……怎么说呢。”谢群似乎有些为难,不知如何说好,斟酌了半天,“不常提,但又好像一直惦念着。”

谢观南吊着的心放下一半,从谢群的表达不难看出,先帝虽然没有把孩子挂在嘴边,但身边亲近的人还是能看得出来他有没有放在心里。可就因为他是天子、是一国之君,要装在心里的事情太多了,似乎每一件都比让他停下片刻好好同自己的孩子交流来得重要。所以在皇家,父子之间最大的问题,恐怕就是时间了。皇帝需要惦记的事情和人太多,而他的孩子们长大得太快,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好像失去了陪伴彼此和建立起亲密情感的时间。

“季熠没让我知道他身份的时候,就同我总提他阿爷,天底下恐怕再没有哪个父亲,如先帝那般能让儿子觉得骄傲和憧憬的了。”谢观南想了想,还是决定试着将话题引到自己想问的方向,“以阿翁看来,先帝是否也以季熠为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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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群踱步到园中的四角亭中,将茶杯放在石桌上,欲言又止地看了谢观南一眼,那表情似乎是在表示,你这后生还真是问了个刁钻的问题。

“季熠应该很少与人提起,但今日阿翁既到了悦庄,我还是想问,先帝将只有十岁的季熠送来西南,后来这二十多年,真就从来没想过再接他回去吗?”季熠是没问,他不会相信旁人的说辞,又不敢向先帝求证,这么些年就只能自苦,但谢观南没有这层顾忌,“哪有亲父子二十多年不见面的道理?”

“你也说了,哪有这样的父子,可是观南,他们是普天之下最不寻常的父子。”谢群轻叹了一声,分不清这声叹息中是伤感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他一点不意外谢观南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莫说你,我在先帝身边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有一次我问先帝,如何舍得将殿下送去那么远的地方。十岁的孩子,阿娘又刚离世,被送来这马车都要走一个月的陌生地方,谁能不心疼?先帝没有回答,但那一晚,他一直坐在御书房看折子,一宿没合眼。”

说到这里谢群苦涩地一笑,摇了摇头 说他再没有问过先帝这个问题。谢群心疼那年才十岁的季熠,但也心疼苦楚说不出口的先帝。这个问题不仅折磨着季熠,看来也同样磋磨着他的阿爷。

可是这么多年,就算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就算无法见面,难道连书信都不通吗?先帝不给一个解释,没有一次说明,甚至一字遗言都没能留下,这个谜题不解开,恐怕会成为季熠一辈子的执念与遗憾了。

“观南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