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回娘家的日子。
颀英端坐在楠木雕花的梳妆台前,将黄丝带束着的头发解开,头轻轻一甩,秀发便如瀑布倾泄下来。梳子是檀木的,散发着幽香。梳齿的缝隙里划过,黑发柔滑平顺,犹如玄色缎面。她正梳着,惊讶地发现了几丝白发。她放下梳子,两手并用,慢慢将白发从黑发之中分离开,猛一使力,将它揪了下来。一根,两根,三根……便欲扔时,她忽地改变了念头,将它们绾成一束,用红头绳拴了,手一松,它们连同几滴清泪,一并落入梳妆盒中。
她对着镜子发呆。至少在一年前,镜中人还是那般丰润秀美、光彩袭人,现如今却好似春旱时节勉强开放的牡丹花,虽也丽艳,却不太那么温润,不再那么灵动,不再那么骄傲,不再有那种美到令人窒息的气韵。
她坐在那里等着。她到底有些不甘心,于是重新抖起精神,认真打扮起来。她脸上施了薄粉,将头发盘起,插上那珠翠碧玉簪儿,戴一对金钏儿、两个耳坠儿,穿上大红滚金边绣金凤的新棉袍,打扮得就像刚过门的新媳妇。
明文终于回来了。后面跟着常柱儿。
颀英拿出先已先备好的行头,一件件让他换上。给他穿件藏青绸棉袍,外罩黑表貂皮衬里马甲,头戴顶八瓣儿帽,脚蹬黑布暖鞋,再围上一领鲜红的围巾。明文当自己是木偶,随她摆布来摆布去。
礼物也是精挑细选的。一盒千年党参,两瓶黑坛老窖,一盒裕合成点心,一大包普洱砖茶,是穆羽专门给亲家的;两坛龟龄集的补酒,一盒凤城文成堂的甜饼,一盒古陶兴盛雷的牛肉,一盒清源的葡萄干,是女儿女婿孝顺父母的。常柱儿先抱了礼物出去。夫妻俩各各调理好心思,一前一后出了府门。
街上皆是要回娘家的媳妇儿、要看泰山的女婿儿,要去姥姥家拜压岁钱的小孩儿;路边有卖点心、酒果、冰糖葫芦、面人儿的,吆喝得欢实。不时有鞭炮声响起,喜庆的硝烟味四处弥漫。到了郭府门口,颀英紧走两步,扫一眼明文,身子斜过来向他靠拢,将手递与他。明文接住,将颀英的手轻轻地搭在胳膊间。二人像以往那样相依着,面带笑容,款款地走向堂屋。
“爹——娘——”
夫人听见叫声,掀起门帘出来相迎。
郭承琪见他二人形容表现,略显欣慰。岐贤和妻子雅娴牵着孩子上前来见。雅娴指着颀英,让孩子叫姑姑,孩子便一口一个“嘟嘟”地叫。颀英好生待见,笑容可掬伸开双臂,孩子跌跌撞撞跑进她怀里,忸怩起来。她心里怦怦动着,抱起孩子左亲亲、右亲亲,舍不得放手。
明文提醒颀英,人家叫了你许多姑姑,该给压岁钱哩,颀英于是将孩子交给雅娴,掏出个红布包,将里面足金的观音像拿出来,挂在孩子脖子上。孩子乖巧,拱手又叫“嘟嘟嘟乎”。郭承琪笑岔了腰,叫夫人敲打脊背;颀英眼中发热,摸了一下方知是泪,背过头去擦;明文嘴里夸孩子聪明,心却一溜烟跑到雪晴那边去了。逗了会孩子,雅娴拉颀英去说私房话,郭承琪陪岐贤和明文在客厅聊。
岐清带着个卫兵自馆舍回来,看见姐夫,冷冷称道一声,进屋去见姐姐。郭承琪跟明文本没多少话,此时便找些话题,向卫兵打听部队上的事。卫兵不住地立正、坐下,又立正,又坐下。郭承琪说这是在家里,不必拘礼。卫兵说是条例规定,没有长官命令,不敢造次。
席间,明文夫妇和岐贤夫妇双双向父母敬酒。郭承琪夫妇笑颜绽放,一朵接着一朵地。酒菜上全,又端来饺子。郭承琪夫妇吃了几个,称已大饱,带孩子离席。明文与岐贤兄弟你来我往又喝了几巡,渐渐有些招架不住。颀英到底心疼明文,不忍他醉酒难受,在一旁劝少喝。只有岐清不依,换了大盅,要再与姐夫连干三盅。明文称酒力不支,岐清非要他喝,明文只得喝了。轮到第二盅,明文咬舌起来:
“今日确实过量,不能再喝了。”
岐清故意要明文出丑,再三地督促。明文只是不肯,连说改日再喝。岐清生起气来,说:“我明日便要归队了。姐夫的改日,不知要等到何猴年马月呢。”
那个卫兵在一旁帮腔,说,那只是些水气东西,又不是夺命的钢刀,既是自家弟兄,多喝一盅有啥了不起。他给自己倒了一盅,也要陪明文喝。岐清站起,说句“先干为敬”,一仰脖子,喝得点滴不剩,倾着盅底朝向明文。明文依旧不肯喝。岐清压不住火气汹涌,一拍桌子:
“今日这酒,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明文见岐清盛气凌人,又恶心那卫兵多管闲事,火气也压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吼道:
“我就不喝,你要咋地!”
卫兵挺身上前,强将明文按到椅子上:“喝便喝,不喝便不喝,穷咋唬什么!”
颀英忍无可忍,上前给了那卫兵一巴掌,奋力将他推开,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跑这里撒野。我们家宴之上,哪轮到你威风,还不滚出去!”怒向岐清道:“你不就是要逼他喝吗?你不就是要逼他喝吗?我替他喝!”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岐贤在旁想要阻拦时,颀英将第二盅也喝了下去。
岐清本意是为姐姐抱不平,替姐姐出口气,哪料姐姐竟如此维护明文,真是一片好心放错了地方,气得一脚踢倒凳子,转身出去了。那卫兵慌忙也逃了出去。岐贤安抚明文道:“姐夫消消火。弟弟脾气暴躁,姐夫莫要见他的怪。自家兄弟,为喝酒脸红,不值当得的。”
明文喉咙里的酒直往上涌:“我哪里敢见他的怪!我岂不知他所为何来!也罢也罢,一切皆因我而起,我向你家陪个不是。日后得过且过,即便就散了断了,有啥了不起!”不管不顾地也冲出去了。
颀英又气又急又恨:“好好的一顿饭吃成这样!你们再是为了我好,也不该这样对他。我都已经原谅他、不怪他了,你们还这样不依不饶,叫我怎么办?这个家若容不得他,我便委屈死了,也不敢再回这个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