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拜年的,先是几个年轻属下。
平时在县衙,这些人慑于知事威严,都不敢放肆;如今来到府上才发觉,原来郭知事是如此地平易近人,聊天的氛围于是慢慢热络起来。
郭承琪出身卑微,经了多少磨难与坎坷、无奈和心酸,才熬到今日。在他治下,绝不容任何人对自己构成威胁。有那觊觎之人,或被他使手段挤兑走,或抓了把柄死死摁着。这些年轻人既能在县里谋到执事,或与上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出身当地豪门显贵,背景都不容小觑。他们此来,无非是想结交上司,以图出人头地。他们初涉江湖,已然学会了表扬上司。
“那天衙门口闹事,俺们都捏着把汗呢,没想到知事大人一出马,定海神针一般,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叫俺们这些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天在学校,知事大人的论述真是精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哩。”
“劳军款数额巨大,谁都说无法完成。知事大人雷厉风行,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换了别人,怕他连知事大人的脚后跟都拾不到哩。”
聊了会,他们相互使眼色。其中一人掏出个红包,说是大家的一点心意,要给郭承琪。郭承琪不肯收,他就硬往岐贤怀里塞。推搡了阵,年轻人将东西抛在桌上,拔腿就跑。岐贤追到大门口,早不见了踪影。
岐贤站了会儿,正待回头,见对面猫腰俯首地过来个人,定晴一看,原来是胡守圆。胡守圆怀里抱着件东西正走着,抬头看见岐贤,脸上马上堆起笑容。
“啊呀岐贤世侄,过年好!啥时候回来的?”
岐贤也拱手问候:“胡叔过年好!昨日才回来,胡叔还在斛家伺候吗?”
“不在了不在了。那里庙高,用不着我烧香了。”
岐贤早听说胡守圆的为人,瞧他不起,笑着挖苦道:“胡叔是本事人,到哪里没碗饭吃!”
胡守圆讪笑道:“公子只拿我开心。能有你弟兄之万一,也不用受这般窝屈了。”
郭知事听说胡守圆来拜年,将孙子交给媳妇雅娴,到客厅来。胡守圆将所带之物立在墙角,拱手施礼,说,这是祖上在江苏兴化当教谕时,同僚所赠的几幅画,知道知事有此雅好,特意拿来,供知事赏鉴。郭承琪请胡守圆入坐,说彼此都不是外人,过来聊聊便是情谊,何必带什么东西。胡守圆说,有道是好女嫁给有情郎,好货送给识货人。放在家里,迟早叫老鼠糟践了。赠予知事,才不算明珠暗投。郭承琪谦恭地说,承琪哪里承受得起!胡守圆奉承道,知事日理万机,为绵上百姓殚精竭虑,可谓劳苦功高,若比古之名相,有过之而无不及,胡某小小心意,也算为绵上百姓尽一份孝心。岐贤浅浅斟了盅茶,捧给胡守圆。胡守圆看岐贤温文尔雅,有乃父之风,趁机赞道,知事大人教导有方,两个公子文武全才,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呀。
聊着聊着,终于说起盛记之事来。
胡守圆说,若不是知事开恩,自己在牢里不知要关到猴年马月,“不是我搬弄是非,在人家岳父面前说女婿坏话。要说明文,他的人品并不差,却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咋地,竟会粘上张家那女子。那女子风流成性,肚子里也不知道怀着哪家的种,怎见得是好好过日子的。这不,过门才几日,就想把盛记拢到自家名下了。”
郭承琪半信半疑:“竟有这等事?”
胡守圆进一步说:“按理说,明文是你家姑爷,穆羽待我也不薄,又好心收留我儿春贵,我也不该说这些浑话。只怪我这臭德行,见到不平事,就管不住这张嘴。别人倒是熨贴自在,苦了颀英少奶奶。”
郭承琪默然不语。又聊了会儿,郭承琪打了个呵欠,胡守圆遂知趣地告辞。郭承琪将他送出门,回去看那画。那布包仿佛在微笑,正向他暗送秋波。郭承琪心里也感应起些冲动,急不可耐地移去茶具,用干抹布把桌面擦净,拿起那布包,放到桌上轻轻打开。
共是四个画轴。先打开两幅水墨山水,果然是见风骨的好画;接着是幅是西洋画,杂七杂八的颜料堆砌,好似把人大卸八块,而后胡乱拼凑而成。最后一幅是工笔人物,画上的女子正拿着一柄绣花圆扇,柳眉微蹙月窗前,风扫乱了鬓发,头上几片细长的落树。郭承琪心神皆被摄着,不由自主往前凑,越看越惊讶:
这画上的女子,莫不是自己的女儿郭颀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