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迈了两步上前请安,她才发现。
和崔琰并肩走着的,是一位身披鹅黄缠枝锦缎斗篷,满头珠翠琳琅,通身彩绣辉煌的年轻女孩。
下意识的,云蓝登时低头矮了身子请安。
她的视线之内,就只有一双浅碧荷的绣鞋,绣鞋上用大大小小的圆润东珠做了露珠。鞋头上坠着一颗硕大的东珠,散发着柔润的光。
这样圆润夺目的珠子,云蓝只在杜氏的头上见过。
只看这一双鞋,都可以想见,鞋子的主人定然是个极尊贵爱俏的女子。
在云蓝开口问安之前,这双鞋的主人就先开口,用极为悦耳的声音同她说,“动不动就是这些烦人的劳什子虚礼,你起来吧。”
女声清脆娇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明快。
不知为何,云蓝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极大的困窘。
被泼了茶的衣服,还有脸上的烫出的红印,还有膝盖上渐渐涌起的凉意。
她所有的难堪,困窘,卑贱,都被那种轻快愉悦的氛围衬得一览无余,脸上重新燃起滚烫带着刺痛的热意,领口晕开的茶水冰凉刺骨。
而崔琰,此时此刻,同这位贵客一同站在她对面。他身上穿着她给他做的那件,浅松绿绣了墨竹的大氅。
嫩鹅黄,浅松绿,甚是相宜。
“你怎么在这里?”
云蓝听得出崔琰语气中带了极淡的不悦。
“奴婢……”
云蓝狼狈低着头咬着唇,想说些什么。
“下去吧。”
崔琰神色淡然,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像是逃离一般快步离开,身后女子轻快如黄鹂一般的声音,清脆飘进了耳朵,“崔家阿兄,你们国公府的规矩简直比慈安宫里还严呐!”
然后,她听见崔琰声音里含了宠溺,语气里是她从未听到过的熟稔和尊重,“自小就这般爱挑理,约束下人而已,再严的规矩都管不到你这个郡主娘娘身上。”
闻声,回首。
云蓝看见崔琰撑着的伞向着那位郡主斜去,他自己却落了半肩的雪。
-
像是逃回问梅阁一般,走得快到云蓝腿都有些软。
逼仄的屋子里出奇的静谧。
午后的半阙日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洒在她桌角白瓷阔口盘的水仙上,淡黄的芯子挤在莹白花瓣中央,暗香盈了满屋。
这水仙还是崔琰差人替她寻来的,只不过现在闻得云蓝有些头晕,她只好大口喘着粗气倚在椅子上。
八字合适,字好……要她避去玉佛寺。
这几件事凑在一起,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关窍。
原来是崔琰要娶妻了。
云蓝看着桌上的字帖,沉默半晌。
她知道自己不该。
可她的字是他教的,她的屋子是他布置的,他太暖太温柔,才让自己总是离不开那一缕暖。
伺候崔琰的那一年,云蓝才十四。
父母双亡,叔父好赌无德,欢天喜地将她卖了死契还债。仿佛一夜之间,这世上就只剩她一个沉浮挣扎。
如果说刚跟着曹嬷嬷学规矩时,云蓝心底是不安,那么被告诉自己是要给即将回府的大公子“晓人事”用的那一瞬间,云蓝才是真正陷入了不透光的绝望。
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成为了她的夫君,或更准确说,是主人。
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他大她许多,是不是像爹爹一样有胡子?
听说还杀过人,会不会像村头张屠夫一样凶神恶煞?
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云蓝已经忘记当时自己是怎么回话的了。她只记得令人惶恐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将她淹没,自己无力到想立刻躺到地上去。
等待崔琰归来的那段时间,云蓝陷入无穷尽的循环,她时常梦魇,挣扎着惊醒,咬着枕头默默流泪,待天一亮再装出满脸欣喜和感激,去学那些“伺候人”的羞人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