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群果然如他所言在两日后启程返回他关中的老家。季熠和谢观南不曾问老人在故乡是否还有族亲,因为不管有没有,谢群都是帝国的功臣,无论即墨锦还是季熠,都会着人在当地知会衙门留心照顾,断不会让他晚年落寞无依,如果先帝还在,必然也是这样安排的。
比起那些,没有来得及准备什么像样的赠礼更让季熠心里有些愧疚,他和谢观南有心要筹备,但一般的东西配不上他们这份沉甸甸的心意,金银贵重之礼皇帝已经赏赐了很多,季熠眼里并看不上那些,若要挑合意的,时间又过于仓促。谢观南觉得比起有形之物,谢群或许更希望有机会能多见季熠几面,日后他们有闲暇能去关中多走动才是对老人家最有价值的礼物,只是这事也只能留待以后了。
出发当日,两人一路送车队至城外仍然依依不舍。谢群和季熠都是一脸心有千言万语但只字说不出口的表情,谢观南便做主说他和季熠还想多送一程,索性第二日再回去。这话由谢观南来说正合季熠的心意,谢群也不好拒绝,又省了这一老一少因相互体谅而拉扯的功夫。虽说古话也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季熠在眼下这腾不出手的时间段上,依然亲自远送还是让谢群很感动的。
一行人当晚在官驿落脚,这个驿站是出了云遮县自西向东官道上的第一站,他们此时距离栖霞镇不到四十里。护送谢群来西南的本也是大内当差的随侍与护卫,这回出发时季熠又拨了自己的几个人随行,这一大队人的声势倒是比齐王殿下自己外出还壮观些。谢群回乡已经不再需要赶行程,所以季熠嘱咐了路上务必求稳妥、切不可为了赶路让老人家有任何负担,一切以谢群的安全和健康舒适为优先。
前一晚在悦庄吃了饯别宴,这一晚这老少三人又一桌同坐在了驿站中,临别的嘱咐和关切言语已经说过一遍,所以他们这会儿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顿晚饭居然在默契的无言中开启。本是为了避开驿站中的其他住客而选在厢房中用餐,此刻过分的安静倒叫人有些尴尬了起来。
谢群与季熠之间的感情是真实的,在那算不得多温暖的皇宫中,谢群对他的关爱是为数不多值得季熠回味惦念的东西之一,但二十多年分离造成的空白短时间内很难消弭也是真的。季熠和谢群都能感受到,也并不想假装那点隔阂不存在,如果他们能继续相处一阵,相信是可以改变的,但很可惜现在做不到,他们都是聪明人,所以宁愿接受这点尴尬也不想用伪装来应付对方。
“阿翁在京城应该见过睿王世子吧?他那阵子可还好?”最终还是谢观南想到了那么个不算话题的话题,稍稍制造出了一点声音来,“年初那场疫情,想必也令他在帝京有些焦急。”
谢群的神情看得出他也有些意外谢观南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悦青,举箸的手稍一停顿,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后才轻叹了一声:“世子除了大朝会和例行朝会,几乎没有特意进过宫,世子妃倒是有过两次,但也不是来面圣,是去后宫看望太后与娘娘、皇子们。”
悦青是悦知风唯一的孩子,将来他也势必会承袭睿王的爵位,即墨锦将他调去北疆之前专程让他去京城参与大朝会的意图非常明确,就是公开对百官表示要重用这位睿王世子的。悦青和悦知风的性格非常相似,都是务实而不喜欢摆弄权术的,所以他奉命入京,之后北上赴任都很积极,但在皇城盘桓的日子里却不会想着要刻意去和即墨氏皇族亲近,一是避嫌,二也是性格使然。
“悦青确实是我们这一辈中最堪大用的帅才。”季熠顺着谢群的话,说的也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他眼神飘向谢观南,尽管知道这时找到些话来说更多的是为缓解气氛,但谢观南提的是悦青,不免让他想到了前两日他们未完的那次叙谈。
“先帝也说过,睿王乃天降武曲星,已是功在当代,而他还能把世子爷培养成材,才真正是福泽后代的大功德。”谢群说这话时几乎能令人透过他想象出先帝是以何种神态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发出同样的感慨。
“父一辈、子一辈,我即墨氏就这么霸着悦氏两代人。”季熠的语气里听不出他这话带着何种情绪,“老师保了我朝数十年太平,难道接下来也要让悦青再守几十年?”
虽然二十多年郁结心底之事已有了答案,季熠到底是还不能在谢群面前畅谈自己的阿爷,尤其是听到这关于悦氏父子的言论。他没再接着说什么,只是颔首拿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小口。餐桌上是备了酒,可由于次日各有行程,他们并没有痛饮的打算,季熠自斟自饮,也并未邀谢群和谢观南加入。
季熠和悦青也算总角之交,谢群以为提起睿王世子无论如何不该是个会冷场的话题,但季熠的表情令他对这个判断不自信起来,所以这个话题也就仅止于此了。
有着谢观南在,和谢群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几句京城相关的闲篇,一餐饭也算磕磕绊绊吃完了,之后两个年轻人也没打扰老人家早睡,喝了杯茶就先回了自己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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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熠和谢观南都没带替换衣裳,只能将就着稍作洗漱,对付过这一晚。离愁别绪闹得两人都觉得四十里的路走得仿佛浑身的劲儿都耗完了,可躺到陌生的床榻上,又似乎没那么快能睡着。
“你今晚那话多半让阿翁心里跌宕了一番,明日告别时还是好好同老人家说几句贴心的软话吧。”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谢观南仍然这样提醒,他不希望事后季熠想起来又后悔。
“好。”季熠满口答应,睡不着的他索性借着晚上这点酒意想再追问几句,“观南是从何时开始注意起悦青的事儿的?你甚至都未曾见过他。”
谢观南笑了笑,知道季熠这话并不是吃醋所以就没搭理这茬,认认真真回答:“老师的为人你我都清楚,世子虽未见过,可总听你们提,听也听成半个熟人了,我琢磨你的事自然不会将他排除在外。”
“琢磨我的事?”季熠重复了一遍,就像是自己把自己哄开心了似的,侧过半身将额头贴上谢观南的肩膀,“你都琢磨我什么事?”
谢观南不懂说什么甜言蜜语,但季熠自有本事把对方说的任何言语都听成情话,所以琢磨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谢观南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季熠就会高兴。
“所有事。”谢观南淡淡开口,没有很严肃但却很坚定,他勾着下巴将季熠的脸抬起来,看着对方的双眼,“你阿爷筹谋了多年的计划,把老师放到了一个万全的位置,无论你们兄弟谁在龙椅上,都很难动睿王,有老师在,你即便没有皇位也是安全的。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情况相反又会怎样?老师不可能对陛下和你一视同仁,而你,我的殿下,如果你没有在西南长大,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季熠不明白,眼前的事情都忙不过来,怎么谢观南突然又开始想那些没有发生的假设,但他立刻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若我不出宫,那便遇不上你,无论我会变成怎样都不会比现在更好。”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谢观南用拇指轻抚了两下季熠的脸颊,悦知风说过,季熠自遇到他起就一门心思在向他的世界靠拢,无时无刻都在意着他的感受,从来没有冀望过把他拉去自己的世界,但他不能把这些看作理所当然,“人在什么立场,就会变成适应那个位置的样子,你是这样,你弟弟也是,这是无法避免的规律。”
“观南想说什么便说。”季熠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以眼神鼓励着谢观南。
谢观南吻了吻那张被女娲也亲吻过的完美脸庞,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这话僭越、危险、不合时宜,但除了他可能没有几个人会当面对季熠说:“你也说了父一辈、子一辈,老师这一生都会站在你身旁,但世子会如何选呢?或者应该说,陛下希望将世子放在哪个位置、又要如何用他,你确定对所有可能性都做好了应对准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