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道谕旨,张居正感到隐隐不安,小皇帝的眷恋之情固然令人欣慰,然而如此赤裸裸的表达,并把自己抬高到‘身系社稷安危’的程度,其中的褒贬之意,让元辅大人情何以堪?
如果是一般的大臣,哪怕是首辅,受了这样的羞辱后,八成会没脸再待下去。就算故作无所察觉,下面那些人也会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攻击他。
然而沈默岂是一般的大臣?他不仅是大明朝唯一六首状元,还培养出了三代状元……自嘉靖四十年以来,大明朝的庶吉士,三分之二都出自他建立的苏州府学,并以其门下自居。而且沈默所发挥改进的新王学,经他的学生广为传播,已经成为心学各门中的一派。他的‘心无本体论’传遍大江南北,受到了年青士子的热烈追捧,把他看成是王艮之后,将阳明心血发扬光大的又一人。一句话,他是天下读书人的偶像,被许多人当成圣贤来膜拜。
况且沈默历经三朝,出将入相,定赣南、复河套、平安南;为大明朝立下了汗马功劳,却从不居功自傲,反而愈加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当上首辅之后,他举新政、恤百官、分权柄,如和风沐雨,从无任何跋扈之举。
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这些,万历皇帝也万万不能这样对他,因为他是先帝的骖乘之臣,托孤之臣,又是皇帝的首席老师,在他没有犯大错的情况下,万历都必须对他保持尊敬,而不是用这种方式羞辱。
虽然皇帝是天下至尊,但大明朝的人心向背,从来都是帮理不帮亲,尤其喜欢跟强权对着干。何况比起陌生的小皇帝来,事迹已经被大家熟知的沈江南,显然要更亲切。
恐怕百官看了这道上谕,都会为沈默愤愤不平,许多原先把他看成强权的人,很有可能改变看法。从而使本来就不容乐观的局面雪上加霜……
张居正终于意识到,这次就算胜了也是惨胜。胸口不由闷得厉害,用过早膳后,便想回书房小憩。这时新任的管家来报,说是吴中行已在门厅候着,请求拜谒。
张居正虽然足不出户,也没了东厂的支持,但仍有的是耳报神,及时禀报外头的大事小情。他也早知道有人在到处串连反对他夺情,听说自己的这个门生也参合其间,这让他出离的愤怒。
本想将其拒之门外,但转念一想,何不当面听听他的想法,看看是不是连自己的门生也要反对自己。于是让人把他领进来。
吴中行进了书房,张居正见到他,自然没有好脸色,也不让座,也不让人上茶,而是劈头就问道:“你为何事前来?”
张居正号称铁面宰相,板起脸来连首辅都发憷。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吴中行胸中那股子傲气顿时就泄了。他躲开那锐利的目光,低头小声道:“门生给师相送一份奏章来。”
“什么奏章?”张居正一愣。
“您老看过便知。”吴中行舔舔发干的嘴唇,从袖中掏出那到疏,双手难以自控的微微颤抖着,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本来靠坐在囤背太师椅上,一看那奏疏的题目,就悚然坐直身子。嘶声问道:“这道奏疏已经送进去了吗?”
“早上刚送进去,想必这时候皇上已看到了。”吴中行低着头道:“没送进去,是不敢跟师相说的。”
“你想要怎样?”张居正的眼中闪过浓重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