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李斯看见了女君。其实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这女孩究竟是谁,或者说究竟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此时气氛太怪异了,所以这女孩站在这里也显得怪异了起来。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密密麻麻坠着血红色的丝绦,又挂了密密麻麻的血红色铃铛。
李斯盯着那铃铛看了一会儿,视野有片刻的恍惚,接着忽然看见一只血红色的眼珠,其中又长出乱七八糟的牙齿嘴唇和舌头。
寒意一直从尾椎骨升起来,李斯不敢再看了,他重新转回视线,竭力移动僵硬的舌头,“王上——”
试图以声音打破此刻的岑寂。
——
嬴政也确实听见了他的声音。
李斯在说,已经遵从他的旨意将新郑宫中留下来的宗室都带了过来,韩国公也在其中,没来得及逃跑。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口中的韩国公也开口向嬴政说话,称之为“秦王”。
嬴政听得很仔细,尽管他没有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尽管他没有在意他们话音里任何一个字。
他听的就只是话音本身。
李斯是楚国人,他入秦不久,说话时还保留着楚地那种从舌根发出浊音的习惯。
韩国公说韩国的官话,这种口音和李斯相似但又不同……嬴政不耐烦再回想这些语言的特点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那都是过去了,已经被埋葬的过去,将来还要再往下填上石头和土的,只会越埋越深,再也不能见天日的过去。
此时韩国公开口,说出来的是秦国的口音。
李斯开口,说出来的也是秦国的口音。
这么说也不太确切,时日尚浅,其实他们这时候讲话,声音里秦国的口音还很淡,但嬴政还是敏锐地分辨出来那一丝痕迹。
秦国的口音,咸阳的口音,嬴政自己的口音。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呓语在无知无觉中,在所有人脑子里回荡,在缓慢而不停地碾碎原有的语言逻辑,再重新构建起新的世界。
众口一辞的新世界!
“何止,你将得到这整个世界呢。”那个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回荡了。
李斯还在说话,韩国公也还在说话。
但嬴政已经没有在听了,另外一种渴望逐渐填满了他的心脏,他渴望再一次被满足,渴望再一次地靠近。
他打断李斯的话,李斯听见他说,“往后见到女君,就像是见到我一样。”
李斯停顿住了,开始思索我问的好像不是这个问题?
这是在要求我行礼么?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有傲气,之前嬴政对待李斯也称得上礼遇,无缘无故要求李斯向一个女人行礼,是可以称得上折辱的行为。
但李斯迟疑片段,重新向林久行礼,口称“女君”,腰弯得很低,乃是臣下对待君主的礼仪。
然而林久没看他一眼,嬴政也还是没看他一眼。
他仍然专注地看着林久,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是觉得还不足够,还想要更多,还想要更近。
林久仍然向他伸着手,保持着之前的姿态,好像会这样一直向他伸出手。
嬴政的指尖颤了颤,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哪怕一根手指头了。
所以他稍微动了一下,长发从他颈间倾泻而下,暴露出他后颈到尾椎一列肿起来的针孔,还在缓慢地往外渗血。
他把下巴放在了林久手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