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下,所有人再开口时,他们的口音,都正在接近嬴政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口音。
呓语不停息。
他们的口音还会越来越接近嬴政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口音。
所谓众口一辞,从前读书时看到这四个字,但在这一刻嬴政才真正理解了这四个的含义。
这是从前那位始皇帝渴望过却终于不可企及的伟业,在车同轨和书同文之后,无论如何也难以达成的——
语同音。
不期然的,嬴政又想到之前他问出口的那句,“我的,便止于此吗?”
这句话是为他自己问的,也是为那位始皇帝问的。
不管他和那位始皇帝之间究竟存在什么关系,他也要承认那是波澜壮阔的一生。
可始皇帝难道就很满意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吗?
别开玩笑了、别瞧不起人了!一统七国算什么,天下还不足够,天下之中还有更多更多的不足够。
秦皇嬴政,他死在东巡途中,驾崩于邢台沙丘。
十三岁的嬴政很难说清楚他的不满足,因为实在太多太多,罄竹难书。一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可这凡人的一生,终究是不足够。
就是因为这样的不足够,所以现在他听见女孩儿的声音,带着湿润的气息,在与他近在咫尺的距离,回答他的话。
“何止,你将得到整个世界呢。”
声音里带着微妙的笑意,又似乎是微妙的恶意。
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嬴政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他的手指慢慢从女君手中滑落下来。
世界在他眼前烟消云散,长满眼睛的巨兽重新又隐匿了踪迹,嬴政的视野变得模糊,也可能是在变得清晰。
他看见韩国的宫室,重叠的帷幕,地上已经干结了的血迹,还有渐渐飘散起来的血腥气。
那无穷无尽的呓语还没有停息,永远也不会停息。
耳朵里很乱,脑子里更乱,没办法思考,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无所谓了,这都不重要了。
嬴政蜷缩在地上,在女君的脚边,边喘息边笑,停了片刻方才意识到鼻子在淌血,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捂。
血霎时就染红他的手指,又从指缝里渗出来,泅湿了衣袖,留下湿漉漉一片红,空气中微甜的腥气渐渐变得浓郁。
但他竟然在笑,嘴唇被遮住了,笑意就从眼睛里溢出来,平静,柔和,而且心满意足。
林久像个怪物一样站在他面前,咫尺之地,而他正用一种近似于痴迷的眼神看着这只怪物。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方才那一刹那,怪物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那些日夜折磨着他的不满足短暂的消退了。
他仍然站在一片漆黑之中,未来的黑幕裹住他的眼睛又堵塞他的耳朵,但那一瞬间,他的确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
李斯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他遵从嬴政的旨意,把新郑宫中留下来的韩国宗师带过来见嬴政,却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一幕。
嬴政跪在地上……那种姿态称之为跪应该没问题?
问题也确实不在这里,而是在他手上,全是血,他鼻子里在流血,之前咬破的嘴唇和舌头也都在流血,李斯一瞬间想尖叫着喊侍医。
但嬴政的神色阻塞了他的嗓子。
这是他第一次在嬴政脸上看到这种,堪称疯癫的狂热。
这位年轻的秦王总是给人一种压抑的印象,大多数时间他脸上都没有表情,就算是有也很淡,更何况此刻他下半张都被手指挡住了。
可那种狂热就是能够清晰地显现出来,从他大张着的眼睛里,从他专注而流淌着微光的眼神里,也从他指缝间沁出来的鲜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