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没事儿徐胖子就跟刘秉义打麻吊、斗鸡、斗蛐蛐、钓王八。
朝堂就像是一个池塘,随便扔进一块小石头,都会导致一圈圈涟漪。
李广死了。本来都察院的言官们打算跟常风要李广的书信,按书信大肆参人,谋升迁、谋美名。
万万没想到,常风竟然书信变成了一缕青烟。
言官们对常风憋了一肚子气。但又不敢发泄。
皇上刚刚下旨,命常风以左同知之职专管北镇抚司。常风的权势又回来了。
言官们才不愿意去触锦衣卫常屠夫的霉头。
于是乎,一个倒霉蛋儿成为了言官们发泄的对象。
这个倒霉蛋儿就是成化朝第一名将,王越。
王越像极了后世的一位名将,戚继光。
论军功,王越是成化朝第一。戚继光是嘉、隆、万三朝第一。二人都称得上一代天骄、民族英雄。
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点:会打仗,更会做人。
戚继光为了自己制定的军事方略能够在朝廷中枢顺利通过,不惜依附于张居正。
别人给张居正送美女,戚继光除了送美女还送壮身神物海狗鞭。
他给张居正写信,都是自称“门下走狗戚继光”。
只要能够实现我心中的理想,以刀剑护佑黎民众生。阿谀逢迎又如何?不要脸又如何?被人讥讽又如何?
王越跟戚继光一模一样。
成化朝时,王越依附于权宦汪直。二人联手,打得北虏不敢南下入寇。
后来汪直失势,王越被雪藏了多年。一直到弘治帝即位,怀恩说情,他才被重新启用。
怀恩当了内相,王越攀附怀恩。
怀恩病故,王越攀附首辅刘吉。
刘吉被逼致仕,他又攀附李广。
总之,朝廷里谁得势,老王就攀附谁。
文官人人对老王不齿。
老王毫不在意。我经营西北多年,若想保住西北兵权,就必须朝中有人。
为了大明西北疆域的太平,我王越给权贵舔腚又如何?承担万世骂名又如何?
如今他在京赋闲,但时刻关注着西北局势。
贺兰山,自洪武年间起就是大明与蒙元残存势力的军事分界线。
成化朝时,汪直支持王越在西北用兵,将贺兰山牢牢掌控在大明手中。
这两年,鞑靼小王子屡屡派兵骚扰贺兰山麓,似乎有意重新染指贺兰山。
王越急在心里。奈何他赋闲在家,闲人一个,制定的贺兰山防御方略无法施行。
于是他走了李广、张家国舅的门路,意图重新出山,担任三边总制,前往西北,将鞑靼人彻底赶出贺兰山。
吏部尚书马文升、兵部尚书刘大夏也是支持他重新领兵的。
奈何文官视王越为“文人之耻”。反弹强烈。弘治帝屡次想启用王越,都被文官集体反对,只得作罢。
这回他最大的靠山李广倒台了,言官们参劾他的雪花如雪片一般飞向弘治帝的案头。
参劾王越攀附李广,并不需要什么书信当证据。
朝中谁人不知,王越舔李广舔出了花儿。
李广要在外宅修戏楼。王越巴巴跑去亲自当监工。
每次李广过寿,王越都献上近乎肉麻的贺寿诗。
三节时,王越成箱成箱的给李广送“白米”.
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李广死了六天后,都察院一百多名御史联名上折子,参劾王越依附奸宦,毫无廉耻。建议弘治帝以奸宦党羽的罪名,将其斩首示众。
这一回,老王别说重掌兵权,守住贺兰山了。脑袋保不保得住都两说。
内阁三阁老刘、李、谢都是明白人。知道安定西北,非王越不可。
但三阁老是文官集团的首脑。底下的文官集体参劾王越,他们也不好为老王强出头。
当大领导的,既要有上层建筑,也要有下层基础。
跟手下文官们闹翻了,以后他们的权威何存?
可怜巴巴的成化朝第一名将,就只能蜗居在自家府邸,等待着治罪的圣旨。
这日傍晚时分。
常风下了差,骑着马回了府。
今日兴王朝贡完毕,风光出京。出京仪仗的事是锦衣卫负责。常风忙了一整天。
常风下了马,手里拎着一个弹弓进了家门。
常破奴迎了上来:“爹,你手里拿的这是?”
常风道:“我让卫里的武库百户,专门给你做的牛筋弹弓。”
“太子爱玩弹弓。你得练好了弹弓,才能跟太子有共同的话题。”
不光刘瑾知道伺候好储君就是最大政治投资的道理。常风亦知道。
常破奴是太子的伴读郎。在太子身上下注,常家有天然优势。
常破奴接了弹弓,爱不释手:“好。我这就去摆几个罐子练手。”
刘笑嫣走了过来:“你就不教教儿子好的!”
常风道:“你懂什么。再说,就许你当年做小姐的时候天天练弓箭。不许咱儿子玩弹弓了?”
“你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嘛?”
常破奴附和:“就是就是。”
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天上射了出去。
石头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不偏不倚,朝着一个白发老头飞去。
老头身手矫捷,一个闪身躲过了飞石。
白发老头正是吏部天官马文升。
常风见到这一幕,骂了儿子一声:“胡闹。”
然后他领着儿子来到马文升面前:“快给马老部堂磕头赔礼。”
常破奴老老实实磕头:“马老部堂,破奴错啦!”
马文升笑道:“好孩子,快起来。你把弹弓给我。”
常破奴将弹弓双手奉上。
马文升又指了指花坛:“去给我捡一块小石头。”
常破奴照做。
马文升将石头放进弹弓弦皮。猛然一拉,瞄准了院中石榴树上驻足的一只麻雀。
“嗖啪!”石头不偏不倚,将麻雀打落在地。
如果麻雀会唱歌,一定会唱: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
常风赞叹:“马老部堂好手段。”
马文升将弹弓还给常破奴,说:“常小公子,你记住,要打好弹弓,眼要准,手要狠。”
“先得练手劲。每天早晨拿根两尺的绳,吊一块青砖。来回提起放下一百回。”
常风道:“还不多谢马老部堂教诲?”
常破奴给马文升作揖:“多谢马老部堂教诲。”
常风道:“去别处疯玩吧。”
常破奴一溜烟跑了。
常风和马文升坐到了石榴树下的石桌前。
仆人很有眼力价,连忙过来给二人上了茶。
常风道:“马老部堂您公务繁忙,到寒舍一定是有要紧事吧?”
马文升喝了口茶问:“知道谁家的娃娃弹弓打得好嘛?”
常风摇头:“不知。”
马文升道:“鞑靼部落的娃娃弹弓打得好。他们五岁便骑羊,在羊背上打弹弓。”
“一个百头的羊群,只需一个八岁娃娃看着。娃娃坐在离羊群三十步外,手里拿着一个弹弓。”
“有羊群逾越雷池一步,石头子儿就精准的落在羊身上。”
“等到十二岁时,他们手中的弹弓换成了弓箭。坐骑也换成了骏马。”
“可以说,整个鞑靼草原就是一个大兵营。鞑靼人人皆兵,自小就开始骑射训练。”
常风道:“这些事,我听南镇抚司从草原归来的袍泽说过。”
“自瓦剌衰落之后,鞑靼就成了咱大明的心腹大患。”
马文升点点头:“嗯。这两年,鞑靼小王子有意夺取贺兰山麓。”
“若没了贺兰山这道天然屏障,大明西北就像是一个赤着怀的妇人,面对着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
“西北危局,只有一人可解。你可知是谁?”
常风脱口而出:“自然是马老部堂您了!”
马文升道:“我管的是天下兵马,而非西北一域的兵马。朝廷需要一位有足够能力、手腕的三边总制。”
“最佳人选是王越。”
提到王越,常风皱眉:“可是他名声不佳。最近又遭文官参劾。皇上就算想启用他,也要面临文官的压力。”
马文升笑道:“帮王越重新出山,是一件难事。若不难,我也不会登门求你锦衣卫常爷。”
“当初怀恩公公因保储被贬南京。今上登基,将他召回京师后,他立即向皇上举荐了三个人。”
“一个是老朽,一个是王恕公,另一个就是王越。”
马文升连常风的干爷都搬出来了。常风当然不能拒绝。
可朝堂人事大事,还是涉及三边总制这种要职,常风也不能立即答应。
常风道:“这样吧。今夜吃罢了晚饭,我去见一见王老都院。”
王越是以左都御史衔致仕的。故常风称他为王老都院。
马文升拱手:“那就有劳了。”
常风送走了马文升。吃罢晚饭,来到了王越的府邸。
走到府邸门口,门房迎了上来:“大人是?”
常风亮了下锦衣卫的腰牌:“锦衣卫左同知常风,前来求见王老部堂。”
门房不敢怠慢:“我这就去通禀。”
常风却道:“无需通禀,直接领我去见他即可。”
不多时,常风来到了王越的书房前。
只见王越在对着一个沙盘喃喃自语:“延绥副总兵朱槿是个憨货。把一千骑兵摆在这儿,不是等着被鞑靼人合围吃掉嘛?”
“宁夏总兵李俊那小崽子也净胡闹。这两个千户所不赶紧收缩向北,扼守住咽喉要道。打起来就晚了!”
“都司张安的部署,倒是很妥当。”
王越对西北的边将如数家珍。这批人在成化朝时,只是王越手下的千户、百户。
如今全都开衙建府,成了一方镇帅。
他们的老帅王越,却落魄到连脑袋保不保得住都两说。
王越似乎身体不太好。七十三岁的他不住的咳嗽着。
他须发皆白,穿着一身布衣。腰板也已经佝偻。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王越显然已经是风烛残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