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讲学士王华和儿子王守仁也站在西暖阁中。
弘治帝问:“谁是王守仁?”
王守仁跪倒:“草民王守仁,拜见吾皇万岁。”
弘治帝上下打量了王守仁一番:“朕看你脸上颇有气象。”
一众臣子皆是不解,皇上为何让一个草民参加经筵?难道这少年郎是个有大才学在身的青年才俊?
弘治帝看出了臣子们的疑惑。他解释:“这位王小先生是侍讲学士王华之子。前天晚上,他给朕递了一封没署名的奏折。要给朕上一课呢。”
王华“噗通”跪下了:“犬子狂妄,是臣教导无方,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弘治帝笑道:“少年自有少年狂,藐昆仑,笑吕梁。待磨剑数年,择日显锋芒。”
“王卿无罪,朕为何要责罚?”
弘治帝话锋一转:“朕看,今日就以王守仁给朕的奏折为引开始经筵。”
“王守仁,将你的奏折读给众卿听。”
王守仁领旨,从萧敬手中接过那封匿名信,高声诵读着。
若不是弘治帝在场,一众臣子恐怕要笑得前仰后合。
教穷苦百姓克己复礼就能避免叛乱?呵,穷苦百姓认识孔子是谁啊?孔子在他们眼中,恐怕还没有一小块麦饼来得实在。
教北虏仁义礼智信?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怎么不说教恶狼吃斋念佛,修养心性呢?
王恕、马文升是大半辈子平叛乱、御北虏、犁女真,真刀真枪一路打过来的。
这俩老头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片刻后他们自知失态,连忙收敛笑容。
弘治帝道:“诸卿认为王守仁的这篇雄文如何?”
王恕道:“禀皇上,文采斐然,废纸一张。”
马文升附和:“王部堂的评价可谓至允至当。”
弘治帝道:“今日经筵,与朕年岁差不多的,只有王守仁、常风二人。”
“常风,你说说看。”
常风知道,在皇上面前表现的机会又来了。
他拱手道:“臣也认为王守仁的言论十分幼稚。”说完这话,他赫然发现,皇上今日将王守仁叫到经筵,是当箭靶子的。
弘治帝道:“仔细说说,幼稚在何处?”
常风道:“汉家百姓,恐怕是寰宇之中最温顺的百姓。但凡有一口吃食,就绝不会造反。”
“刚才王守仁提到了成化朝规模最大的两场叛乱——成化元年的广西叛乱、成化三年的荆襄流民叛乱。”
“叛乱的原因,绝不是他所说的什么百姓没有克制私欲,利欲熏心。”
弘治帝道:“你说说,这两场叛乱的原因是什么?”
常风侃侃而谈:“先说广西叛乱。归根结底是官府压榨广西当地的土司,土司只能转头去压榨瑶人百姓。”
“瑶人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能不造反?”
常风这话,听上去在为叛匪开脱罪责,大逆不道。
但无人会去反驳他。因为弘治帝的外祖父,就是广西叛匪的一员!
若无明军的断藤崖大捷,纪太后又怎会被俘送入宫中?今日龙椅上坐着的人是谁都不好说。
弘治帝龙颜大悦:“说得好!接着说!”
常风又道:“至于荆襄流民叛乱。是因荆襄一带士绅豪强太多,土地兼并严重。老百姓丢了地,就只能当流民。”
“可是当地官府呢?他们限制流民迁徙。限制迁徙,得拿出粮食来,让流民先填了肚子活下去。”
“臣查阅过锦衣卫的存档。时荆州、襄阳两位知府,拿出的不是粮食,而是钢刀!”
“谁迁徙,官府便杀谁。老百姓在当地没吃的,活不下去。官府又不准他们离乡讨个活路。不发生叛乱才怪!”
弘治帝拍了一下龙案:“说的好!诸位。朕认为,成化朝各地大大小小十一次叛乱,归根结底无非四个字‘官逼民反’!”
“刚才常风一语道破了荆襄流民大叛乱的真正原因——土地兼并。”
“朕知道,在座的诸位,许多家中都是大地主。朕告诉你们,已经在你们手里的地,朕不会去夺。”
“但若你们中有人胆敢继续兼并百姓土地,朕会严惩不贷!”
“需知,失地则失民,失民则亡国!”
“士绅豪强兼并百姓土地,等于在挖大明的墙角!”
“朕改年号第二年,朝廷上下最大的一件差事,就是抑制土地兼并!”
常风猛然明白了弘治帝重开经筵的原因。
原来是为了通过经筵传达治国大政!
户部尚书李敏出班:“禀皇上。抑制土地兼并是户部的本职。臣定当办好这件事。”
皇帝有抑制土地兼并之心,臣子也表态支持。但这件事并不是那么好办的。
土地兼并真正画上句号,要等到四百六十年后,五星出东方利中國之时。
弘治帝能做的,也只是尽量抑制而已。
弘治帝又道:“王守仁的第二个建议,是向北虏派遣儒士,教导他们仁义礼智信。常风,你怎么看?”
常风道:“回皇上。伪元窃国九十八年,也是敬孔孟、尊儒术、开科举的。他们的皇帝、重臣也读四书五经。”
“然而九十八年时光,他们改过自新了嘛?没有!依旧将汉家百姓当成会说话的牲口、两脚羊!”
“幸太祖举起义旗,驱逐北虏,恢复我汉家天下。”
“上溯一千五百年。我中原汉家,一直在用仁义礼智信对待外族。”
“譬如他们没有衣衫,我们教给他们制衣裹躯;他们没有盐茶,我们送给他们盐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