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片土地而言,我始终是个外国人,而且还是非法滞留在此的那种。没有人会在乎我的生死,以及存在。打从被送入残鸦修道院那刻起,我在世间的意义便结束了。而且,最可悲的是,这会儿可能连林锐也正在想他自己的糟心事,绝不会推开窗往西面的夜空扫上一眼。
霎那间我觉得被整个世界所遗弃,同时,霎那间我也选择要将这个世界所抛弃。就这样,我胡思乱想地坐到湿濡阴暗的化妆间破镜子前,望着泪水中变得模糊的人们,合上双眼。
一阵熟悉又意味深长的鼓点在耳畔边慢慢响起,披在肩头的鸟羽,以及垂落的长发拂动起来。四周有风,虽说这是清凉的夏夜,但那股清冽的空气,显然不是逼仄破屋,而是在更宽阔的地方。这就是老戴所形容的骁鸷么?我不免一惊,精神随之大振,便缓缓打开眼帘。果不其然,这是一片漆黑无光的地界。我预备稍作停留,等眼睛适应过来再做打算。
手掌在地上摩挲,沾染上许多颗粒饱满的土渣,身下是冰冷的混凝土,而不是在野地里。这难道是曾经或者未来的0514仓库吗?不论我怎么将两者结合起来去想,都感觉不是。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为自己定了个蛋糕,打算吃一些后,然后泡在浴缸里默默等死。”
恰在此时,忽然传来一声轻叹,就像有人趴在肩头向你耳语。内容令人感到很莫名,而语境却丝毫不悲伤,还显得有些高兴。她无疑是个女人,但绝不是Dixie,因为显得更年轻。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小樱桃?我感到满头雾水,便开始四下掏口袋,看有哪些东西带进了逆流幻日中来。结果一摸收获颇丰,不仅打火机抓在手中,狄奥多雷的金属球也在,而最叫人吃惊的是,连牙套妹递给我的那本插着水笔的便签也在裤兜里。它们固然没法吃,也无法拿来当武器,但有胜于无。想着,我将听见的话写在纸上,还添了一条问女兵,这是想说什么?完事后探到摄像头前晃了晃,以证明目前仍是我。
眼睛逐渐能分辨出近处物体的部分外形,我可以确认自己正在某栋建筑的楼梯间里,一道石阶出现在左侧,往下攀延并通向某个不为人知的场所。这地方毁损相当严重,我不知是身处战区还是事故现场,所有设施都是倾斜以及崩坏的,阶梯两端的石墙几乎无法直视,它暴露在外的钢筋远多过水泥。继续往下走是条浸透污水的过道,比起楼层更加难行,脚下满是突兀的混凝土块,周围飘着几具泛着膏油的尸骸,有大人也有小孩,腐烂得难以分辨性别。
我不由大骇,忙用手捂住鼻翼,这才发现自己丧失了嗅觉,这片严重毁败的废墟,以及尸骨破腔流出的断肠,令两条腿起了一层花白油腻,按说必是臭不可闻。然而什么都闻不到。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生日非要吃蛋糕,这算是古老仪式的延续吗?我想因为是廉价吧,小孩也大多会喜欢。耶诞既可以去郊外砍树回来装饰,也可以不去砍,但家里总需要摆设。”
耳旁又传来一个声音,那是名男性,同样是轻松口吻,并带着一丝慵懒。在这种水漫金山般的鬼地方,居然有两个活人在对话,悠闲的就像在岸边垂钓。放眼四周什么都没有,依旧是潺潺污水和长满霉斑发硬的尸骨,说话之人仿若幽灵,完全找不到究竟在哪。
这是不是起先监视屏里出现过的地方?我开始变得难以确定。迪姐最早被观测到时,出现在一片沙砾地间,与满是土渣泥粒的楼道水泥地很相似,但之后又去了哪里?是往上走了还是像我这样跑进漏水过道?会否当瞥见这幕炼狱般的情景,又吓得逃回了原地?
在我犹豫进退时,被身旁一件东西吸引了目光,那是一截锋利的螺纹钢条,扯碎了某片东西。擦亮打火机去瞧,是一片灰黑色涤纶棉破布,Dixie在失踪前好像穿着这种运动裤。记得侦探让她要做好弄脏全身的准备,随后这女的叫人丢给她,自己去衣帽间换好出来,很显然她走的正是这条路。我不仅有些佩服起这个女人来,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远远避开这种鬼地方,除非她什么都看不见。
越过混凝土块坍塌最厉害的转角,眼前出现了一道苹果绿破门,里头亮着幽暗的光亮。适才那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再度响起,变得无法听清,但毫无疑问的,他们正在破屋里畅谈。我不由大喜,没准迪姐是被人语吸引才找到这里,若不出意外,此刻也许就在屋内。那么一来就将变得十分容易,见面后拖上就跑,至于要怎么回到现实?或许将另有征兆。
可当我伸手去推这扇门时,却感觉它是由里往外锁着的,探头向屋内扫视,同样的毁败严重,只是没被臭水渗透。我知道眼前所见并不真实,没准就是林锐曾形容过雷音瓮般的存在,因此不去计较它有多不合理,换了个角度去看破屋另一侧。很快便找到光源。那是一张简陋的办公台,案头亮着盏桌灯,两条黑漆漆的人影坐在边上,说话的正是他们。
高喊了几声,人影岿然不动,犹如耳聋那般依旧自顾自交谈,我不由感到奇怪,便愈加用力去敲门。就在这时,屋子背后的窗外有个走动的人被吸引,它停了下来,开始弯腰透过卷帘的缝隙往我这头打量。这是如同上一个噩梦之夜的魔魇,任何突发状况都会发生。我不由感到悚然,便立即收声,睁大双眼去看黑影打算干什么。结果对方也和我一样,将身压低,躲到了外墙底下,屏息凝视着昏暗的屋内。
“这,难道它是Dixie?”见对方举止怪异,我站起身来,迅速掏出打火机擦亮,给对方一个正脸。人影显然是看清了,开始用力拍窗,可什么声音都传不进耳朵,只能看见它夸张的动作。那种举止分明是要我速速离开,或是上它那头去,总之对方没有威胁性。
我从水底捞起块混凝土砖,奋力砸碎破门小窗,然后探手启开门锁,开始踏入这座怪屋。两条黑影依旧保持着原样端坐不动,交谈的氛围却显得欢快起来。起初这俩人似乎提防着什么,总在说难以理解的暗语,而此时威胁貌似已解除,正在谈着生活琐事。
“这俩人什么毛病?在这般阴森的环境里还能谈笑风生?”我在倒塌的铁架间艰难攀爬,距离那团鬼火般的灯光越来越近,逐渐我辩出,两条黑影是面对面坐着,并双手交缠。
这俨然就是对如胶似漆的情侣,故意选择独处仓库,彼此间诉说着衷肠。
当我爬到他们身边三米之外,俩人依旧保持不动,丝毫没往这头看上一眼。我不仅一愣,便使劲揉揉眼,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两条漆黑的人影,压根嘴就没动过,并且是全身僵硬的。我擦亮打火机使劲去照,顿时感到后脊梁起了一身白毛汗,浑身打起哆嗦来!
这哪是沐浴爱河的情侣,分明是两具朽烂不堪的尸骸,已经烂得整张脸和脖子掉落在桌头化为厚结的油腻,只是穿戴着身前的衣物,打背后看犹如活人那般。
在吕库古阴宅地底,各种惨状的尸骸我见过不少,人体腐败到任何程度也都看过,面前这对死人并不比它们夸张,但我不知为何被惊得双腿没有气力,简直像被钉在水泥地上无法移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袭遍全身。总之,我压低脑袋,哪怕一眼都不敢往那头瞧。
差不多大半年后,我与林锐结识了暗世界里一个叫捕梦之手的组织,彼此因交流心得而围坐在火炉前,他们的头音是这么解释的。不论你是法医还是墓地守夜人,哪怕见过再多恐怖异常的尸骸,在睡梦中都是新手,任何一具腐尸都会吓掉你半条命。
当然,在那时的我还未受他赐教,自当惊惧得几乎窒息,窗外黑影见我蜷缩一团正抱着脖子,便加大幅度敲窗。我扫了它一眼,那正是失踪已久的迪姐,此时的她好像正待在室外,有着惨白的自然光。Dixie正睁着一对丽眼焦虑地看着屋内,要我注意她手指的方向。借着这股光亮,我方才瞧见这座破屋背后,还有扇铝合金边门。
当我使足全力撞开它出去,立即陷入五里雾中,此刻的我站在一条空旷街头,乌云翻滚却又显得很亮,不知是白天的哪个时辰。空中飘着毛毛细雨,雨水汇成细条打石子路面流向阴沟,我手上多了只红色的气球,并捏着一把黑色布伞。
而身后那座恐怖异常的破屋,早已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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