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的初冬季节,北京城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而肃杀。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也承载着帝国沉重运转的滞涩气息。
文渊阁内,值房烛火通明,几乎夜夜不息。
徐阶端坐首辅大位,花白的眉毛紧蹙,批阅着从通政司如流水般送来的各地奏报。
严党虽倒,但留下的并非海晏河清,而是千头万绪的烂摊子与各地频发的灾异。
政务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行着,如同一个巨大而老旧的机器,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伴随着吱呀作响的摩擦声。
题本、奏疏、部议、阁票、批红……程序一丝不苟,光鲜体面。然而在这套完美程序之下,真正的效率与实效,却如同渗入沙地的雨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层层官僚机构的缝隙之中。
海瑞被“安排”在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的位置上,负责稽核陕、滇等地的钱粮账目。
他如同一个最精密的锉刀,试图锉掉账册上每一分不合理的“耗羡”、每一笔去向不明的“协济”。
他较真,他咆哮,他弹劾,他让整个户部云南司的官吏见到他都头皮发麻。
然而,效果甚微。
他能拦住一份明显虚报的预算,却拦不住十份打着“旧例”、“常例”旗号的摊派;他能查出一县吏胥贪墨的三百石粮食,却无法阻止隔壁府因“驿站修缮”而名正言顺支走的五千两白银。
他的刚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能刺穿一两个脓疮,却无法疏通周身壅塞的血脉。
“海笔架”的名声越来越响,同僚的怨气也越来越大。
他仿佛在独自推着一块巨大的礁石逆流而上,每一步都艰难无比,而身后的水流,依旧按照它固有的、浑浊的轨迹,缓慢而无可阻挡地向前流淌。
就在这沉闷的按部就班中,一份如同染血的刀劈入文渊阁的八百里加急奏报,瞬间撕裂了所有程序的体面与平静。
陕西大地震!
奏报来自陕西巡抚,字迹潦草,墨迹仿佛混着血泪与尘土。
地震发于十月十二日夜,声如奔雷,地裂泉涌。西安府、凤翔府、平凉府……城池倾圮,官廨民舍尽毁,山崩地裂,压毙官民……奏疏最后,是一个触目惊心、让所有阅者皆倒吸一口凉气的数字:“……据各州县不完全禀报,死者,约八十四万有余……”
八十四万!
这不是冰冷的数字,这是足以将黄河染红的血海!是堆叠如山的尸骨!
是整个大明西北几乎被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值房内,原本还在为一项漕粮折银比例争论不休的阁臣、部堂们,瞬间鸦雀无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恐惧与悲凉。
再如何视民如草芥的官僚,面对这个天文数字般的伤亡,心脏也如同被巨锤狠狠砸中,震颤不已。
徐阶握着奏疏的手微微颤抖,老脸上血色尽褪,半晌,才嘶哑地吐出两个字:“……票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