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江全的当天,公孙卞真在京安三跪国母。
她也是在这一天,再见到袁清素,他却早已不复昔日的和蔼儒雅,头发花白,面容憔悴。
袁从简跪在他面前拜了三拜,方才道“儿不负父命,带三郎回来了。”
袁清素看向棺椁,嘴唇动了动,许久才道“回来就好。”
说着,便走到了棺椁前,伸手抚在上面,摸索着,然后挪开了些许缝隙,低头看了许久。
袁府的灯笼早已换了,残阳如血,四面寂静,只听得到些许风声,将他的身子吹得更佝偻了些。
“回来就好。”
仅仅四个字,在他嘴里滚了一遍又一遍。
卫亦舒不忍再听。
袁清素见过了人,面色仿佛又灰败了几分,下人扶着他又进去了。
袁从简这才起身将剩下的事安排下去。
卫亦舒也被马车悄悄送到了内院。
一下车,就有女侍过来请她。
她被一个壮实的女侍抱到了袁清素这里。
原本袁清素还在书案前写着什么。
听见动静,方才抬头,见到她的模样,惊诧之余,又弯腰咳嗽起来。
“叔父不必忧心,养上几个月也就好了。”
袁清素松了口气,继而坐在她身旁,上,然后俯身行礼恳切道“多谢你。”
卫亦舒下意识想要将他扶起来,却听他道“一谢你为从筹殓尸下葬,二谢你护佑文昭的性命,昔年嘉林衣不解带的照顾我,如今你又为我的孩儿保全全尸……小书,叔父是真的感激你们。”
卫亦舒扶着他的双臂,一时不知说什么。
袁清素却已然起身,看着她的腿道“江全风景秀丽,你就留在袁家,日后我会请圣人留情,让竹如过来陪你。”
卫亦舒正要说话,袁从简不知何时来了,听见他的话,便抬脚进来,径直跪在了袁清素面前。
“父亲,从简已经上书圣人,为我与阿姊定下婚期。”
袁清素霎时脸色一变,呵斥道“谁叫你这么做的!”
袁从简依旧垂着眼帘,“孩儿不愿尚主……”
还未说完,袁清素便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这一下用尽了全力,将他的脸登时打肿了,嘴角沁出一丝血来。
“从筹的尸身还留在那里,你却还为着你的仕途营营汲汲,你实在枉为人兄,枉读诗书!”
说罢便随手拿了一旁花瓶的梅枝,直接抽在了他的背上,他也不动,就这么直挺挺受了。
卫亦舒欠身拉住他,“叔父!我是自愿的。”
袁清素停住动作,回望她道“当初定下婚约,是你父亲为你寻的路。”
最开始,他们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较量。
可燕王叛乱之后,事态早已脱离了掌控,藩王蠢蠢欲动,交壤小国相互勾连,被燕王趁机哄骗,几乎将云朝数百年的安定局面砸得稀巴烂。
太子要稳定边塞,防止匈奴趁机发难,要压住藩王,要拉拢左顾右盼的世家,要尽快将燕王一党清扫干净,还要提防着勾连的小国背刺。
江东袁家,卢家,柳家,江南谢家,王家……几乎将年轻子弟尽数送给了太子,才换得了如今的场面。
“如今,袁家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了大郎的身上,小书,这是拿你的一生做赌。”
袁从简忽然开口,语气坚定“我早已倾心阿姊,既结两家之好,也会担起家族重任。”
袁清素还要再说,卫亦舒便道“叔父,我亦心甘情愿与明仪结为夫妻。”
袁清素蘧然弯腰咳嗽起来,袁从简诧异地看她一眼,然后迅速扶着他,“父亲,我去请医师来。”
袁清素一把拉住他,目光极复杂的看着他,然后闭上眼,转头看向了卫亦舒。
“我知道你极有情义,必定是他开口求了你,所以你才肯点头。”
“即便是尚主,那也是他的命,袁家直系在江全,可还有一房在江南,过继也好,扶持年幼的子弟也罢,终究是袁家的命数。”
“你是个好孩子,别为了他,误了你。”
袁从简是他亲自教养长大,作为长子,作为臣子,作为兄长,没有人比他更合格。
可比起她的良善心软,孤傲好强,他实在不是一个合宜的郎婿。
两个本性相差万里的人,如何做得了共进退支撑门户的夫妻。
卫亦舒仰头看着他,轻声道“叔父,匹夫不可夺志,遑论从简,唯有我的身份,才能叫五公主成全。”
公孙卞真是五公主的阿兄,太后是她的生母,其贵重尊崇,除了陇西裴家谢家,有谁敢出头同她争抢郎婿。
“从简十二岁成名,十五岁随军,十六岁入东宫,叔父,人有志可为之生,折其志则欲其死。”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五公主要挑选郎婿,必定要一个相貌才能,家世品行堪能匹配的。
裴王居东郡,谢杨踞西府。
江全三国公,徽汜四少师。
这十一个大姓,自东南往西北,占据了江东延绵至陇西的十四州,尚主的人选,也历来从这十一家里挑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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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国公战死,卢家三年内不能婚嫁,柳家保住的几个年轻儿郎都已经娶妻生子,只有两个不满五岁的稚子不曾娶妻。”
余下的便是袁家,还是一个惊艳绝伦才貌双全可堪匹配的俊才。
只有他不能尚主,才能平移往下,从四个少师嫡系中选择。
她平静又理智地将眼前的境况一一说出来。
就好像坐在山神庙旁抱着尸体哭的人不是她。
袁从简苶然生出了一股遗憾来。
这遗憾来得匆忙,去得也迅速。
在这风雨骤歇的关头,如同偶然拂过的一阵风,连一丝涟漪都惊不起。
袁清素静静看着她,面色沧桑又温和。
“你年幼丧母,父亲离家,年少掌家,后来丧父,又牵连到祸事之中,小书,倘若你母亲还在,该如何心疼你。”
“我知道你是为了报答昔日袁家护佑卫家的恩情,小书,你像极了你父亲,然而……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他自诩与嘉林乃是生死之交,可共前程的知己。
却也不过是在他死前,从他散落的诗文中窥见一丝心迹。
“他受圣人亲信,每每入宫,便与圣人夜话至天明,唯有那一次,坑杀千余名叛军之后,他便一病不起,告假圣人,回到宛南做了居士。”
他以为做女儿的必定怨恨父亲抛家弃子,却没有想到父女相肖到如此地步。
可这样的心性,又如何在这个世道中生存。
卫亦舒没有说话,袁清素便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
袁从简看着她,轻声道“卫阿姊,多谢你。”
卫亦舒轻轻摇头,轻声道“我只是不忍见你伤怀。”
袁从筹与袁从策已死,他肩上背负的,不只有作为长子的担当,还有两个阿弟的仰慕。
倘若他们知道自己那个如高山般的阿兄,委顿于公主府内,抑郁不得志,该如何的愤懑痛苦。
“世人为我得遇明主而生喜,为我明珠蒙尘而惋叹,唯有阿姊,不忍我伤怀。”
从前他以为知己当如伯牙子期,志不远不足以同路,才不高不足以同行,唯有懂他的济世教民的才华能力,懂他入世坐高台的空谷清白之心,才当得起知己二字。
时至今日,他才从高台之上跌进这动乱浩劫中,真正地踩在了地上。
袁从简依旧跪在那里,嘴角的血渍犹在,却并不狼狈。
“卫阿姊,从简平素从不说虚言,两姓盟约,不论生死,我都以性命相托。”
卫亦舒看着他,缓声道“我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想为斯渺留一条退路,不论她是生是死,他身边都有人可以宽慰抒怀。
她将心偏在了斯越的身上,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对不起斯渺。
袁从筹袁从筹一同葬在了山上,是日放晴,万里无云,晴空如洗。
卫亦舒恍惚间好似听到了斯越喊她去摘青梅。
她病得突然却又不意外。
袁从简站在她院子里,听着她咳嗽的声音,忽然想起了去岁时在卫家与她吃茶的事。
站得久了,神思也不受控制的落在了树梢上。
袁从管进来时,正看见他清瘦的背影,眼眶一红的刹那,袁从简伸手折了枝红梅。
“阿兄……”
卫亦舒发烧烧得神志不清,迷蒙间觉察有人在给自己擦脸,像是如意,又像是小红,她一时陷在梦里,不记得往昔的事。
“如意……”
她喊了这一声,心口突然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袁从管轻轻替她擦着,听她这一声,也只是应着。
袁从简坐在外间静静听着,忽然便觉得水格外苦涩起来。
“阿兄,阿姊……往后要留在江全吗?”
她并不知道其中种种,却从没有细问过卫阿姊与阿兄之间的事。
袁从简放了茶盏,隔着珠帘看向她,缓声道“我欲与阿姊成婚,圣人已为我们定了婚期。”
袁从管一时无话,低着头不知想什么。
半晌,才道“阿兄,那我先回去了。”
无人为了这场婚事而欢喜。
她从前提及婚事,也只敢悄悄的,羞怯小声同密友提起。
也曾想着,自己的嫂嫂那样多,她往后要收许多的礼物。
却独独没有想过,卫阿姊与阿兄的婚事定在了这个并不合宜的关头。
卫亦舒再醒,已经将近年关了。
今年不同往年的是,圣人即位于春和殿,特许袁家,卢家,南安郡王府等去京安伴驾。
就连她与袁从简的婚事,也是圣人亲自选的日子。
这实在是极大的恩宠了。
她咳嗽得厉害,袁从简便找了上好的虎皮扑在车里,又带了一车的炭。
“阿姊再好些,我叫他们把帘子打开。”
他这不过是哄她的话,却难得让她生了两分期盼的心。
朝暮不见天日,时间久了,她的脸色越发惨白。
快到宛南时,袁从简才松了口。
“斯渺在十里亭等着阿姊。”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天子赐婚,没道理他这个亲弟弟不知道阿姊去江全养病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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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亦舒勉力坐着,想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袁从简以为她不会开口时,才听她道“我知道了。”
还未到地方,就见一行人骑马过来,为首的正是卫斯渺。
刚一下马,他便扔了缰绳匆匆见过了袁清素,然后直奔着卫亦舒的马车而来。
“阿姊!”
卫亦舒蘧然滚下泪,指甲下意识扣进了掌心。
卫斯渺连请安都忘了,就这么直接推开车门,见到她时,几乎立刻就红了眼,怔怔地看了许久。
袁从简有心让他们见一面,便先行带着人往前慢慢走。
他们离开了,卫斯渺便没有顾及的上了车,见到她的脚,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便白了。
不过半载没见,他仿佛变了许多。
卫斯渺又看向她的脸,轻声道“阿姊,对不起,是我不好。”
“阿姊……”
他从收到信,到今天,几乎是几夜都不曾合眼。
可是真的见到了,他又退缩起来。
他不敢去问,问她这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
“我一切都好,你放心。”
这一句说完,卫斯渺便上了车跪在她面前,欠身抱住了她的腰。
“阿姊,我以为连你也不要我了。”
卫亦舒低头看着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已经这样大了,怎么还哭鼻子?”
卫斯渺攥着她的手,哭得更厉害了些。
袁从简遥遥乘坐在马上,袁从管看了片刻,才道“阿兄,卫家阿兄看起来很不好。”
她见过卫家两个阿兄,一动一静,秉性全然不同,却都是极稳重的人。
这样一个人,见到了姊姊,也会慌慌张张到这个地步,也会哭得这样厉害。
她的阿兄濒死之际,会不会也哭着想喊一声阿耶,喊一声母亲,亦或是喊一声阿兄。
袁从简没有说话。
到了宛南,卫斯渺一路将她背进了卫家。
临到门前,两只狼挣脱了绳索,扒着她的腿跳得欢快。
卫斯渺伸脚踹了几脚,不耐道“你们都没洗澡,过来做什么。”
说是这样说 还是从她腿弯里伸手把绳索牵住了。
他背着阿姊,牵着保护她的小狼。
“阿姊,阿兄也在回家的路上了。”
“我跟随太子,赚了功勋,已经上书为阿姊求了诰命。”
“圣人封我为长信侯,阿姊,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甚至说了以后请命去西北戍边的想法。
“斯渺,知道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卫斯渺一时住了脚。
又很快抬脚往里面去。
卫亦舒抬起头看向屋檐间的灯笼,竟恍惚有了隔世之感。
她好似从来没有哪一日将觉得这里亲切过,熟悉过,唯有今日,她才有了片刻久违的安宁。
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藤椅花架,乃至于廊下的一株肆意生长的野枸杞都没有挪过位置。
“阿姊,阿兄很快就会回来的。”
也不等她回应,他就转身招了招手,很快就有四个婢女过来请安。
她低头看了看,只觉得眼熟,卫斯渺坐在她身旁,替她捂着轻裘,一面道“你去把屋里的投壶拿出来。”
卫亦舒下意识看了过去,却只是一个清瘦瓜子脸的婢女,眉眼恭顺,举止间像极了如意。
“你叫什么?”
她的声音轻柔,与卫斯渺的冷硬对比太强烈,婢女壮着胆子微微抬了些头回了声丹竹。
卫亦舒又看了她片刻,察觉她的不安,便不再为难她。
“斯渺,我累得很。”
卫斯渺连忙道“我背阿姊进去。”
袁从简依旧住在之前过来时的院子里,房内的残棋依旧,他坐在棋局前许久,方才拣了颗棋放上去。
“三郎,你赢了。”
他坐在窗下,外面雪色茫茫,寂静清寒,半窗中回应的不过是凛冽的寒风。
卫亦舒晚间醒的时候,外间的灯火已经点上了,一个身影侧坐在那,隔着幔帐与珠帘,她不大看得清,只觉得熟悉。
昏沉半晌,她才记起来,她回来了。
“扶我起来。”
丹竹连忙应了,卫亦舒无意抬头的刹那,看见昏暗的烛火下的侧颜,仿佛被一根无形的利剑刺在了心口。
等她穿戴好了,卫斯渺已经觉察了,端了洗脸的盆进来,半跪在她面前给她擦脸。
“阿姊,等阿兄回来了,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卫亦舒低头看着他,看着他消瘦坚毅的面容,伸手抚在他脸上。
“斯渺,你一定吃了许多苦头。”
卫斯渺握紧了她的手,笑了笑,双眸灿若星辰,“所以阿姊要补偿我,要多给我做两件新衣裳。”
卫亦舒抬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脸,“你总是得寸进尺。”
卫斯渺心中那口气便一点一点的吐了出来。
那些裹挟着后悔,惊惧,惶然不安的情绪,在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对话中得以暂时的消弭。
“我饿了,阿姊好了么?”
说完就背过身蹲在她面前,“我背阿姊出去。”
小主,
卫亦舒倾身趴在他背上,轻声道“我罚你们跪在祠堂的时候,你还刚刚到我的肩,现在你已经能背起阿姊了。”
卫斯渺一只手固着她,一手拨开珠帘,“阿姊却越来越轻了。”
卫亦舒嗯了一声。
他们要去京安面圣,不能多做停留,隔日便起身了。
只是这次卫斯渺便将她安顿在了卫家的马车上,然后充当起了马夫给她驭马。
袁夫人先前跟随袁清素来到京安事主,听闻袁从筹的噩耗,便一病不起,留在了京安白鹤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