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只说:“我考虑一下。”
葛东月顿时泄气,扭头怪起葛东晨:“哥,都是你没用!”
葛东晨直接对上了她的脑回路:“是是是,哥没用,讨不到他当你们嫂子,不然他就无条件喜欢你们了。”
她们俩同时哼哼。
葛东晨笑:“东朗,解一下控死蛊,解完他就都很喜欢你们了。”
年轻的蛊母有些犹豫地看向昏迷的阿千兰,葛东月哄她一会,她便点了头,手朝顾瑾玉伸去。
她身上披着的是葛东月的外衣,虽然双生,但她个子小了许多,那外衣套在她身上,原本的劲服窄袖竟显得宽大起来。
葛东朗把手放在顾瑾玉头上,大概是想捶他,但怕顾小灯生气,便只比划个虚势。
她最主要的受蛊者不过就是顾瑾玉,喜欢顾小灯,来源于顾瑾玉的情意,讨厌顾瑾玉本人,也先源于顾瑾玉的自厌,再接力于葛东月的倾吐。她知道的不多,能模仿的对象都少得可怜,便在葛东月和顾小灯之间来回不停地看。
顾小灯看到她手背上的皮肤规律性地鼓动着,万蛊以她为巢,她不知道当没当过女儿,就成了异类的万母。
葛东朗拧着眉操纵了足足一炷香,顾瑾玉不住呕血,顾小灯捱得煎熬,吴嗔也放下了舀水大计过来护持。待葛东朗将手收回去,仨中原人乱成一团,吴嗔和顾小灯一块解顾瑾玉身上其余的傀儡余蛊,顾瑾玉则不住地嗅顾小灯,久哑难言久瞎难视,便先努力地试图嗅一嗅顾小灯。
“六、六时辰……就好。”葛东朗比出六根指头,说起中原话来拗口生涩,“顾山卿,不急。”
“小公子,你忙去。”吴嗔低声朝顾小灯说话。
吴嗔方才听得仔细,这位热爱研究巫蛊的中原蛊师面对即将湮灭的古老万蛊没有感到任何可惜,他最初不怎么顾人死活,如今倒也愿意顾一顾,沾一沾烟火气,干呕仙人往后得是干呕凡人了。
顾瑾玉默默拢了顾小灯的手,指尖在他手心飞快地写了“随心”二字。
葛东晨轻笑:“没关系,小灯想帮就帮,不想就不勉强。”
葛东月巴巴的:“山卿。”
葛东朗有些呆:“?”
顾小灯想说话,发觉自己吭不出声,眼前也模糊,深呼吸几下,便伸手去解开顾瑾玉蒙眼的黑缎,用顾瑾玉的血和泪绑住了自己的泪意:“我来咯。”
“谢谢。”
“谢谢!”
“?”
顾小灯清醒地感觉着自己的掌心被轻轻划开一刀,葛东晨带着他的手,按到了葛东朗额上划开的口子。
顷刻之间,万泉山里的水剧烈翻涌,葛东朗孩童一样大哭起来,葛东月不住地哄她,她的哭声便渐弱,叽里咕噜地说着话。
大抵是她的哭声动静大,葛东晨背上的阿千兰终于从昏迷中醒来,茫茫然却先唤了别的名字。
葛东晨握着顾小灯的手
,又按到了葛东月的手背上,葛东月咬牙忍住没出声,一尾红绿交加的蛊虫从她指尖破口飞出来,她眼疾手快地用早就备好的水晶吊坠容器关住那蛊虫。
顾小灯觉出不对:“你们在做什么?”
葛东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红绿交加的蛊纹如同根须一样长到脖颈,他用纱布裹住顾小灯的手,葛东月便红着眼圈把水晶吊坠放在他手上。
“没事,小灯,回去吧。”他揩过顾小灯腮边的泪痕,“我们要去千山,中原就不回去了。”
顾小灯避开他的手,没说话,也没解开眼睛上的黑缎。
当初他从葛东月那听到他们要返千山时,就知道葛东晨回不去了。命里的事,无甚退路。
葛东晨私德再烂,他也见过他少年时读圣贤书、习晋军武。
自古忠孝难两全。忠也罢,孝也罢,这一生就这样了。
他摸着手里拇指指节大小的东西,想问这是什么,想了想觉得还是走为好,不问为好。
“放在你手里的东西是指引你们走出万泉山的小玩意。”葛东晨绿着眼睛,事无巨细地碎碎交代,“你带着它,它会在水晶里撞着,你就看着它撞的方向,走一条和它反方向的路,一直走,也许日落前能离开。外面的异族人会留下两个可靠的带你们回中原,是走快还是当散心一样慢赶,都看你的心情。你已经累了,回程不如就慢一些……”
他背上的阿千兰有清醒过来的倾向,恍惚的眼神看到双生的女儿都在流泪,便喃喃着用巫山族的话追问她们发生了何事。
葛东晨便用异族的话忽悠她:“母亲,父亲的骨灰瓶似乎磕碰到了,您要不要仔细检查一下?万一坏了漏了,父亲便不完整了。”
阿千兰脸色煞白,当即去检查那个进入千山后,一直挂在脖子上不取下来的瓷瓶。
瓷瓶里的家伙生时关了她很多年,现在她也想要以牙还牙,她要把死了的家伙关在他的异国他乡,努力关上很多很多年。倘若瓷瓶里的骨灰还有残魂,那就更好了,让他日日盘旋陌生异地,不得安息,不得……不得离去。
葛东晨沉默了一会,斟酌着,他看到眼前的顾小灯还是乖乖的样子,握着那水晶吊坠站在跟前,虽然一言不发,但他知道他在认真地听着。
他们十几岁的时候,顾小灯也常这样乖,亮晶晶地坐在一旁,话唠时生动活泼,拌嘴时伶俐不饶人,他其实很少安静,很偶尔的时候,会短暂地黯然几瞬。
现在他这样安静,忽然叫他想起那四年里混账的无数哄骗。
顾小灯醉后软乎乎地靠在他身上,他亲吻他无暇的眉目,流连他的唇瓣,他解开他的腰带和拨开素白的学子服,无耻下流又庄重小心地抚摸他的身体,永远浅尝辄止,永远悬崖勒马,也永远不得宽恕。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想在初次见到他时,便郑重认真地自我介绍,不搞虚头巴脑的虚伪刺探,不搞可恶至极的欺凌哄骗,他想走好每一步,赶在所有人之前正大光明地带他走出顾家。他不
想当他的妾,他想和他堂堂正正地做一对世俗良配。
葛东晨被自己的遥想扯得浑身剧痛,被迫中断这种撕心裂肺的妄想,他斟酌结束,眼睛绿得厉害,继续和顾小灯轻声细语,说此生最后一番话。
“我死之后,身体会融化成泥土,长出一棵树来,那棵树会长得分开茁壮。往后你在其他地方,看到长得分外翠绿的树,那些翠绿便都是我的眼睛,是与绿树同气连枝的我在看着你。”
葛东晨尽力把死亡夸张化,夸张到好像无可畏惧一样,他轻笑着问他:“你东晨哥变态吧?”
顾小灯什么没多说,他点点头,转头:“走啦。”
“好……不送了。”
他们转过身,一行人向千山,一行人向万水。
水晶吊坠里装着葛东月原先以身养着的御下蛊,它和附上蛊连接着,一离了母体,便加速衰亡,跟着它一损即损的附上蛊自然也不例外。
万泉山中的蛊母一经剔除万蛊,满山泉水和大雾中的蛊卵便像疯了一样加剧涌动,使得离开的路途愈显艰难。他们的离开之路靠着葛东晨塞来的水晶吊坠,里头的御下蛊在大雾中悠悠发着光,顾小灯看着它在水晶吊坠里往哪个方向振翅飞,他们便反其道。
大雾中穿行一半,他的眼睛便睁不开了,没骨头似地伏在顾瑾玉颈窝里,浓雾勾出零星遗忘了的记忆,放大离别的艰涩,顾小灯明知道感受到的都是幻痛,依然疼得有气无力。
待艰难出了黑山白雾,顾小灯便高烧不断,浑噩迷糊了半月,红扑扑地离开了千山。
此后顾小灯再也没有见到过葛家的人。南安城往北延绵二十九城,城中不少商产的拥有者易改成了“顾山卿”的名字,似乎因着隶属于他,苏岳两派争金抢银的程度略有减弱。
顾小灯没有在南境逗留,他也没有打开那水晶吊坠,去查验御下蛊的生死,只托顾家的人把它运回长洛,埋在葛家世代的坟冢里。
因此他便也不知道,葛东晨是哪一日死的。
只知道他在千山之中,慢慢变成一棵树。
兴许……树枝上还挂着一缕断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