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浮云蔽白日(四)

真气的紊乱起初只是偶尔发作,起初景明月和赵冰河都以为只要过了这一阵,等疫毒拔净也就无事了。

不料,真气紊乱经脉逆行却发作得越发频繁,几次岔气都异常凶险,药石罔效。

景明月越是竭尽全力压制体内左冲右突的真气,筋脉中潜藏的极寒之气越是不受控制地逆行,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窖寒窟。

极寒之气能让她容纳强大丰沛的内力,然而发作起来的痛苦常人难以想象。

景明月把赵冰河尹燕泥等所有人都赶到屋外,屋内只有她一个人在与铺天盖地的痛苦对抗。

没有人能救她,只有她能救自己。人需自渡,才有活路。

景明月的肌肤和头发还是覆上淡淡的寒霜,牙齿不住地打颤,她拼命告诉自己,她是奉命出使岭南,消弭疫病,整治商贸,现在的这些痛苦是真气紊乱后的正常反应,脑海中出现的那些场景,都是幻觉。

可那些幻觉都是她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切,因为太痛苦,所以太真实。

是她亲眼目睹父亲被乱刀砍死,曝尸于燕郡城楼……

是成康伪宫中,成康叛党将她们一众被俘的女奴投入猎场,放狼群恶虎撕咬她们,拿弓箭利矢对准她们……

是每日深夜,百十个女奴被和牲口一样拉入伪宫,被成康叛党玩弄糟践后,白日里化作一具具毫无尊严的尸体被随意扔到荒山……

是看到三哥去而复返的那一瞬,比死还让她痛苦的绝望。那个一样光彩夺目的人,生生折断引以为傲的君子风骨,为了她卑躬屈膝地跪在叛党的脚下,为叛军当牛做马,替她承受那些非人的刑罚,只求残酷嗜血的成康叛党能放她一条生路……

她在成康伪宫中最绝望的时候,偶然间发现潜藏在伪宫中的一个宫女,竟是衡阳书院的许素衣。

她道出许素衣身份,求素衣带她走。

“求你带我走,我会对你有用!成康叛党起事匆忙,全靠几个节度使相互勾结骗开城门,而非因为他们有军事之才。且叛首荒淫无道不得民心,成丘壑和康以忠各自心怀鬼胎,迟早反目成仇!朝廷只是暂时的败退,大坤朝堂实力尚存民心还在,且尚有诸多能人志士愿为平叛舍生忘死!”

那时的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连大气都不敢喘:“衡阳书院南迁蛰伏近百年,就是为了做大坤南面的屏障!等朝廷缓过劲来,集结军队,联合忠诚良将,稍加挑拨成康之间的关系,剿灭叛党指日可待!”

许素衣愿意带她走,只因她八岁明明脏污不堪,奄奄一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却仍能将局势分析得格外透彻,道出衡阳先贤张殊的百年布局。

当时的她求了许素衣,能不能也带柳定一起走。

许素衣一口回绝了她:“我只是潜伏在伪宫负责探查消息的,带你一个人走我已冒了极大的风险,再带一个人目标太大,到时候我们谁都走不了。”

“这地狱一般的伪宫谁都想活,我也想救你们,可朝廷平叛大军不至,我孤身一人,有心无力。”

形势危急,她不能强人所难,只能选择和许素衣走,涉及衡阳机密,她甚至不能给柳定传个口信。

素姨后来和她说,之所以决定带她走,一是她足够聪明,二是她在决定去留的时候,思考的时间恰到好处。

若是时间太短,就说明太过薄情寡义;若是时间太长,就说明当断不断,不分轻重,根本看不清形势。

只有情感与理智恰到好处的平衡,才有资格做衡阳人。

所以最后她逃出生天了,为了折返衡阳的柳定却成为人人不耻的宦官陆寒渊,在暗无天日的伪宫和皇昭司中苦苦挣扎……

这么多年,她时常会想。如果开泰二十八年之前的她有今日这般实力,成康之乱或许根本不可能发生,她不可能让节度使拥兵自重,脱离朝廷的制辖,父亲就不会被叛党曝尸城头。

如果靖宁元年之前她有今日这般实力,她足以一人一剑杀入伪宫中,将柳定救出来。

如果靖宁十年之前她有今日这般实力,她就不是只能带回赵冰河,她会毫无顾忌地告诉柳定她就是苏小九,可以轻而易举地制造一场假死,将他带回衡阳。

为什么会这么痛?因为不够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