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

神龙冲浪里 陶凤鸣 4963 字 2个月前

“所以说,公元前219年,才是神武天皇开创日本国的真实年代。”阿倍念道。

阿倍尝到了念稿子的甜头:不用动脑,更不会出错。他要继续摇头摆尾地念下去。这里没有嘘声,更不用操心反对党议员冲上来掀翻桌子。

“据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载:

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齐人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福发童男女数千,入海求仙人。

“以上,太史公说的很明白,徐巿奉旨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入东海为秦始皇求仙。”阿倍的眼光越过稿子上方,瞥了眼一郎先生。停顿了片刻,他盯着这位精神领袖继续说道,“而秦始皇二十八年正是公元前219年。”

地震了吗?没有。可一郎先生的身体一阵剧烈摇晃。老头儿赶忙用双手按住桌子,双颊一瘪一鼓,最终化为一阵奇怪的咕哝声。老桦木的矮桌上,出自仁左卫门家的那口黑沉沉的铸铁锅,外形丰盈饱满、古朴敦厚。锅中,淡绿色的粉叶玉簪在味噌汤中荡来荡去,而款冬梗则早已沉底。

阿倍将食指尖放在唇上,嘴唇早已干透了,他只得伸舌头舔了舔。他神态庄重将便签翻去一页,仿佛手中所持是沉甸甸的国情咨文。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第二次巡游,这也是其短暂莅祚的10年中,不可思议的四次东游中的第一次。‘登兹泰山,周揽东极’。”始皇帝泰山封禅。登泰山、立石刻碑,行封禅之举。而后向南,至琅琊郡,造琅琊台,观海市蜃楼。在琅琊台盘桓、踯躅了三个月之久,终命徐巿入海寻不死之药。

“文章调侃道,意外吧?难以置信吧?不管你接不接受历史的‘惊人巧合’?可是,历史它总是会自己摆出简单的事实,明明白白的给你看,不服来辩。

“诚然,文中平均寿龄的计算方式及据此的朝代推演,实在算不上科学严谨的钩沉考证,经不得方家质询。可是,您挡不住伟大的圣德太子就这么硬来吧?对他的其它那些更加不靠谱的历史演绎,本文的后面还会提及。在日本历史上,为了把日本文明的关键节点避开公元前2世纪初叶这一小段无比辉煌但也神秘异常的年月,挖空心思者从来不乏其人。为什么圣德太子要凭空捏造一个‘阙史八代’?明摆着将神武天皇创立大和王权的年代硬生生向后推过四百多年,是彰显日本民族混沌初开之源远流长吗?还是为了人为地斩断日本传说中的开国之祖—神武天皇的横空出世,与秦始皇的四次东巡、凭海东望的史实在时空上的勾连?”

阿倍翻到下一页。一郎再次眯起眼似睡非睡。理子托着腮,听入了迷。

“但是,这种对本国历史的恣意涂改,能断绝秦始皇携雷霆之势征服东方之海洋,再顺便搞点儿‘不死之药’的梦想吗?显然,历史长河有它自身的发展逻辑。而至此开始,大和民族的‘圣德’太子们,不得不为了掩盖一个谎言,去继续编织无数个谎言。相关的精神管制和舆论导向更是代代相传。之后的1200年中,日本岛内关于徐福东渡的事迹,人人噤若寒蝉。尤其是从圣德太子到藤原氏时期,此话题更加列为朝中禁忌,就连卿卿如过江之鲫的遣隋使、遣唐使们,竟全都对此事缄口不言,王顾左右。日本国内,能够自由谈论徐福、扶桑,那是在反抗藤原氏专制的烈火成燎原之势后,僧侣们纷纷要求自立化以及武士博兴的八世纪后,以至于一直到了公元955年,才由日本来宋(五代后期)的佛僧弘顺,第一次透露了一些关于‘东海倭国,徐福至此立国。人物一如长安,子孙皆曰秦氏。富士山亦名蓬莱,顶有火烧’的碎片信息。”

一郎突然一阵剧烈咳嗽,理子赶忙给到了一杯冰水。一郎端起水杯又放下。

“学术硬伤,大石这老家伙说得好啊。”

阿倍没听清,赶忙抬头紧问:“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一石二鸟啊,呵呵!”一郎咕咚喝下一大口冰水,“你继续。”他扬了扬下巴。

“弘顺高僧渡航行道之记载,可见于《义楚六贴》也称《释氏六贴》。”阿倍紧锣密鼓地继续念下去。“而在日本国内公开承认徐福传说,则更是到了公元1339年的《神皇正统记》中才见诸文字:‘……此始皇好神仙,求长生不老药于日本……’”

“真是好笑。雄才伟略如秦始皇者,却穷极其后半生,痴迷于到我们日本来寻找长生不老之药?”一郎张开眼瞧瞧理子,又瞥了眼阿倍,说道。“他老人家哪里知道,日本人从来视生命之短长如同儿戏。我们所以如此痴迷于樱花,全因其为生命极其短促的‘死亡之花’啊。”

理子双拳紧握于胸。“难道不是吗?”她眼角闪出泪光,“在灿烂中凋谢,才是最美。”她的胸口澎湃不已。

“这就叫不沾不滞,要的就是那种洒脱。哈哈。”一郎伸手拿过啤酒瓶,要为理子斟酒。理子一手拭去泪水,一手扶住酒杯。

“就像你父亲三岛君那样。”一郎肃然望着理子,“一把‘関孙六’,才是日本男人的归宿。”

理子使劲点点头,泪珠滚滚而下。

“但日本主流文化对徐福东渡之说依然半遮半掩、欲说还休。”阿倍单手紧了紧紫色的领带结,继续念道。“这与日本民间栩栩如生的徐福传说、徐福神社以至于像佐贺金立神社每50年一次的徐福大祭,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对比。

“其实,就连圣德太子其人的存在的真实性,即使在日本学术界也是存疑的。掰谎者用一系列的神人不分的烧脑故事环环相绕,历史真相自然如其所愿地被坠入五里云雾之中。

“再者,既然是阙史八代,那不是应该从第一代神武天皇到第八代孝元天皇吗?但是,历史的捉刀者们懂得,神武天皇这个根基是动弹不得的,故只得让‘第九位’的开化天皇受委屈了。也就是说,阙史八代最后一位天皇的宝座,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这位在《古事记》中称为‘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的幸运儿一举勇夺。即使阙史,《古事记》的史家们也为其按派了一个大致的生卒:前213年—前98年。注意这位幸运儿的关键词:公元前213年、“开化”、“若倭根子”。这显然是当年的史家们,心存愧对丹青之心而伏脉千里,为后人埋下的草蛇灰线啊。那些抱着皇国史观的人看到这里不会发笑吗?所谓的万世一系就是如此儿戏般摆弄出来的。”

“开化,”理子使劲儿咬了咬下嘴唇,“开化,开化……”

敦实的铸铁锅早已失去了火力,热气也快散尽。

“完了?”一郎松了口气。“大石鸟谷这老家伙看来没什么长进啊,一堆枯燥无味的劳什子,永远不讨女人喜欢。呵呵。”他点了点锅子,“理子,再给阿倍君添把火。”

“这才是文章的第一章节,”阿倍晃晃手中的一小叠挺呱呱的便笺嘟哝道,“还多着呢。”

“哦,如此看来,大石这家伙是豁出来了。”一郎的眼角闪出寒光。

“既然是故事集,本就不能当真吧?”理子忽闪着双眼问道。显然,她把《古事记》听岔了。一左一右的两个男人相视无语。

阿倍侧身对理子笑道:

“理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古事记》的确可算作是文学作品。可是,《日本书纪》乃日本六国史之首,那可是日本最早的正史,在日本,等同于司马迁的《史记》。大和民族所有的历史推演全都根基于此啊。”

“说得对。”一郎挺挺腰身,正襟危坐。“日本纪记,才是史家之绝唱,两篇都是旷世无匹、震古烁今之宏伟巨作。它们是大和民族文明的基石,是日本的精神支柱,任何丝毫对它怀疑和玷污,都是决不能被允许的。”他盯着阿倍接着正言道,“笔墨官司本不足为虑,但不能总白养着《产经新闻》、富士电视台那帮子混混儿吃闲饭,时不时也得敲打敲打。”

阿倍不住点头。“还是《读卖新闻》的老家伙们使起来顺手啊。”他叹道。

“大石鸟谷这种老派文人,仗着年纪大,被捧为权威,其实也就是抠字眼儿这么点本事了。”一郎咕咚灌下一大口冰水,溜入口中的冰茬子好像冰河开裂般被嚼得嘎嘣直响。“像‘开化’、‘公元前213年’、‘若倭根子’这些名词,也亏他琢磨的出来。”

“不过,这也的确是蹊跷。”阿倍把手中那沓便签插入内兜。“公元前213年前后,恰逢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开始了他四度东巡‘寻不死之药’的漫漫不归之路。而同时在日本,则刚好进入了‘开化’时代,似乎在寓意我大和民族从此由原始懵懂状态,进入了文明开化的新时代。”

一郎长长吁口气,“俗话说,看破不说破。为了民族大义与国家之生死存亡,有些事情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个土办法,自古被尊为处世良方之翘楚,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沉吟半响,喟然长叹道:“咱们的这位第九位天皇,不早不晚,偏偏就被编排在这公元前2世纪。而就在这关键的历史时刻,偏偏却用了‘开化’这么一个敏感的年号。”一郎的脑袋耷拉到胸前,带卷儿的花白长发就要探入嘟嘟作响的铁锅内。“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他摇了摇头。

理子嘴中念叨着。“‘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哇,好酷的名字,就是太饶舌了。”

“倭,依据汉字说文解字,倭通假‘委’字。委,随也。随,从也。”因为埋着头,一郎的嗓音更加沉闷。“倭,其本意就是委派和随从。”

“是啊,‘若倭根子’的汉字大意不言自明。就是……”阿倍的表情远不像一郎那么沮丧,“就是宛若最早被委派来的那位。这么说吧,确切的字面意思就是:第一个被委派来的那个人。”

“可他是毕竟是天皇呀,谁能委派他呢?”理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解地问道。

“这正是日本民族永远剜却不去的心病呀。公元前2世纪,除了秦始皇有这个雄心和国力,还能有谁?”一郎朝着裸露的房梁上努努嘴,一脸的无奈。这间和室坐北朝南,阿倍面东、一郎面西而坐。日本列岛之西,隔着东海,与中国大陆的山东半岛一衣带水,遥遥相望。

“东野圭吾要说,‘你这个中国始皇帝,能拿得出‘绝对不在场证明’’吗。”阿倍尬笑道。“就是说,这位‘开化’天皇,不但有可能是被秦始皇派来的,而且必须要绝对顺从,‘毘’通假毗,乃毗邻、顺从之意。”

一郎从鼻孔中哼出一句:

“不但要顺从,而且必须永远顺从,‘大毘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