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好大雪,万径人踪灭。
秦岭如龙腾,渭水环帝都。
长安之野,原林之上,山间野兽匿迹,林间万鸟尽绝,又何止关中,在大唐广袤的国土上,从东到西,唯有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层层冰晶,宛如风神怒吼,雪神降临。
“呜呜~~”
苍凉悲戚的号角声时不时在关中响起。
皇宫中。
太极殿中,地龙烧极旺,李世民以及诸宰相和重臣并没有谈论国事,而是坐在殿中饮酒,赏雪,好不快活。
李世民望着殿外那皑皑落尽天下一片白的雪,越过不远处的巍巍宫墙,似乎见到了众山、万水,见到了巍峨高大、波光粼粼,微微泛起的浪涛。
他突然叹口气,眼中噙满了眼泪,真是好江山啊,“可惜母亲见不到了,姐姐和青阳也都去世了,还有如晦,还有叔宝,如果他们都还活着该多好啊。”
在武德年间他经常在宴会时思念太穆皇后,现在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愈发的开始怀念那些旧人。
殿中群臣有些不知所措,在天子感伤时,应该如何呢?
李世民将烈酒猛地灌下,发出重重的咳嗽声,在贞观后期最受他宠爱的徐慧妃为他轻拍着,或许是触景生情,李世民顺过气来后,沉默了一瞬,而后带着深深的缅怀,“朕年纪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开始怀念旧人,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
朕这一生,也算是功业不浅,青史之上,恐怕要为朕重重记一笔,但朕时常在想,朕的肱骨之臣呢?
尉迟敬德。
朕还记得年轻时,和你说,要让你青史留名,要让百年、千年后,你的名字依旧彪炳人间,你还记得吗?”
尉迟敬德泣声伏在殿中,“臣还记得,臣还记得。”
李世民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他身上有浓浓的酒气,“在数百年前,汉朝时,有一座麒麟阁,上面记录了孝宣中兴十二功臣,千百年后,世间依旧在颂唱他们的名字。
在天下间,有一句顶级的蔑视之言——‘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是啊。
人的生命何其短暂呢?
同江河和高山比起来,就如同寄托于天地间的蜉蝣,就如同七日而死的蝉罢了。
汉朝用巍巍的泰山和滔滔的黄河来作为誓言,因为泰山不曾变化,因为黄河永不停息。
当人和这些不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时,仿佛人也变的不朽起来。
把人的名字刻在石碑上,自古以来先贤都这样做。
把人的名字记录在史册上,自古以来的圣贤都这样做。
岁岁祭祀,以传后世。
朕要建立一座阁楼,名为‘凌烟’,记录随朕这一生功勋卓著之臣,制作画像悬于凌烟阁中,以为后世所瞻,以为后世所念,以为后世所铭。”
巍巍皇宫,湛湛太极,天子举杯高声向众人,殿中群臣皆昂首振奋,无论文臣武将,皆是如此。
谁不想青史留名呢?
天子所建凌烟阁,谁不想留在上面?
在如今的天下之中,有一种思潮出现,那就是家族注定会衰败,但自己的名字是不会流逝的,如果终生将事业奉献给家族,那最后的结局就是功绩湮灭。
天子在前面走,殿中臣子皆起身跟在身后,李世民摇摇晃晃的走到殿门前,然后坐在木质的门槛上,他又提起酒壶,重重灌下一口蒸馏出来的烈酒,火辣辣的感觉落在他的喉间,他哈出一口气,凝成冰晶,白雾在他身前缭绕。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李世民向着殿外皑皑白雪大声叫嚷,“青阳,你在天之灵能看到吗?朕要立起一座巍峨的殿阁,朕要让你列在第一的位置,就像是过去那样。
过去那样。”
洛玄凌第一个冲过去将李世民扶住,见到李世民还吧唧吧唧嘴,知道他这是醉了,沉声道:“陛下醉了,天气寒冷,不要让陛下受冻,徐妃,还请您带天子到后宫,诸公就先散去吧,本公也要率领禁卫清扫这宫中大雪了。”
徐慧妃出生名门世家,又极其爱读书,就算是大唐经典仕女服也掩盖不住她一身书卷气,扶着雄壮的李世民,有些艰难,连忙招呼几个宫娥和宦官一起,而后才对洛玄凌温声道,“雍国公,那本宫就带陛下回后宫了,前殿就交予国公,诸公,本宫这便离开了。”
皇宫中,前殿交予禁卫清扫,后宫自然是后宫的宦官和宫女打扫,而徐慧现在就是管理后宫的高等级妃嫔之一。
白雪皑皑的宫中,诸位国朝公卿走在其上,寒风吹的有些冷,但心中却是火热,凌烟阁啊,谁能位列其上呢?
又是什么样的选拔标准呢?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问这个问题,陛下说要把周郡王洛玄夜位列凌烟阁第一,那就是死去的大臣也可以。
有些等不及了。
沙沙沙。
皮靴踩在雪上的声音,钻进人耳中,让人觉得有些痒。
……
弘文馆中,洛玄镜正提笔在文书上勾画,她年岁已经很大,不再如同年轻时那般绝代风华,但依旧温婉娴静宛如山泉之水,发间的几丝白发并不显得破败。
从贞观初年她接手修史一职后,这么多年来,她几乎就一直都待在弘文馆中,这些年,她主持编纂了几乎从汉末以来的所有史籍,仅仅废弃的草稿就可以堆满一座宫殿。
在那些年中,有太多东西都掩盖在历史迷雾中,有太多君王删改过史书,造成大量错误,乃至于对立的记录。
有些记录并不如何重要,可以忽略掉,或者合理推断出来,但有些东西却必须被知晓,以及改正。
在这个过程中,她以及一众共同编修史册的洛氏女,自然不只一次的使用青史,去印照那些关键的、必须记录在史册上的、但不清晰的史料。
只能说,幸好,神器青史对人的负担不是即死性的,而且不仅仅洛玄镜一個人在用,有人分担那种反噬。
“馆主,您的大公子在门外求见。”
馆中僚属恭敬上殿来,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洛玄镜因为得以坐镇弘文馆十数年,卓有大功,而得以凭借女子之身,成就天下文宗,深得大唐文人敬仰。
洛玄镜闻言从故纸堆中抬起头来,眼底闪过一丝喜色,面上却平静道:“让他进来。”
稍倾,洛君功从馆外匆匆走进,面容上满是悲戚之色,一进馆中就径直跪下,泣声道,“母亲,父亲在荆州遭遇山洪,不幸遇难,孩儿前来报丧。”
轰!
简直犹如晴天霹雳落下。
洛玄镜手中的笔径直落下,黑墨晕绕在白纸上,宛如一点点墨梅,洛君功跪在地上,身体因悲伤而不住颤抖,只听见呜咽声。
洛玄镜如遭雷劈,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姑苏郡王洛景成,洛氏南归后的江南洛氏家主,这些年在苏州刺史、六部尚书等职位上不断转迁,后来又在都督职位中迁转,可以说除了不曾拜相之外,大唐各种高官都做了一个遍。
荆州都督本来就是最后一次迁转。
因为这些年夫妻二人,聚少离多,洛玄镜已经准备辞去弘文馆主的职位,和洛景成回苏州去颐养天年,享受人生最后的悠闲岁月。
没想到。
没想到。
数月前的一别,竟然是二人最后一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