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四国中,若说皇宫之巍峨,那定然非魏国莫属,东都洛阳暂且不提,毕竟洛阳位于四国之中,不可能作为首都。
长安是仅次于洛阳的大城市。
沉沉夜色下,未央宫中灯火通明,曹髦在殿中望着那一副巨大的堪舆图,怔怔出神,魏国的土地从他登基开始,就是这么干,直到现在都没有半点增长。
武皇帝是创业的君主,文皇帝是守成的君王,都有开拓的功绩,甚至就连那个奸贼司马懿,都给魏国打下了益州,而自己登基这些年,不仅仅没有开拓,河东还快要丢掉了。
他微微自言自语道:“河东糜烂,魏国之血将要在此流尽,不改制不行,不变法不行啊,曹林啊曹林,如果你识趣的话,就乖乖的交权,朕会让你荣华富贵的。”
皇帝和大将军间有些不对的苗头,嗅觉比较灵敏的人,都能够嗅的出来,尤其是那些对政治极其敏感的士族,魏国的政局回到了他们喜闻乐见的政斗环节。
皇帝想要启用士族的风向刚刚放出去,就有士族开始向皇帝靠拢,这些士族虽然失去权力很长时间,但在海内却有名望,而名望就是做官的资本,尤其是士族只是在中央失去权力,在地方依旧是盘根错节,这些人一旦显贵,那可不是无根之萍。
在曹林觐见曹髦后的第三天,一封从禁中落在尚书省的旨意,点燃了整个魏国,旨意的内容大致如下——
“朕曾经读史书,知晓素王重用姬姓的宗亲,于是得以安定周室的天下,朕比之素王虽然渺小卑鄙,但同样愿意去遵从素王的道理,于是重用宗亲,魏国得以昌盛。
朕听闻素王不仅仅重用姬姓的宗亲,还广求天下的贤人,听到有贤人到来,甚至就连饭都来不及咽下去,就匆匆的去接见贤人,朕每次读到,都只觉,有素王这样的圣人,邦周的千年,难道是意外吗?
朕要效仿素王,不仅仅重用宗亲,还要任用天下的贤人,使大魏更加昌盛起来。
朕思忖大魏夺取现在广袤的土地是依靠什么呢?
是因为武皇帝英明神武,诸夏侯氏和曹氏的先祖用命,以及荀令君等一众海内名士的辅佐,现在朕只有宗亲外戚的辅佐,于是不能让魏国一统。
魏国中的士人离开魏国往关东去寻找他们的明主,魏国的士族舍弃了自己的祖地去遥远的关东寻求未来,这是朕的过失啊。
朕不能任用贤人,于是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这是朕所不愿意见到的,这是大魏所不能够承受的。
现在朕要改变这一切,于是下发这一道诏令。
晓谕郡守,从各个郡县中选拔当地的贤良方正,那些有才华却遗失在荒野的人,那些有崇高的名望,朝廷却不能以礼相待的人,那些忧国忧民却不能为国分忧的人,这些人,朕都愿意给予他们尊贵的位置。”
此令一下,瞬间激起了轩然大波,在遥远的后汉年间,汉灵帝下了最严厉的党锢令,不允许士人做官,但是这一次,皇帝却是下发了一道解开士人的旨意,让士人们重返朝堂。
自司马懿之祸后,这是皇室第一次这么正式的、大规模的释放出这么明确的信号。
皇帝曹髦直接下达了明旨,决心之大,可见一斑,此番是真正的君无戏言,如果曹髦收回这道旨意,那士族将会彻底放弃他。
一个朝令夕改的皇帝是不值得这些士族效忠的,他们会等待下一个皇帝的出现。
曹髦这封旨意下发后,很快就由朝廷使者向着各个郡县中去,而士人的反应则不一而足。
许多士人都开始往长安而来,尤其是那些急需高官显爵来装饰门面的士族,但同样有许多人不愿意前来,而是想要隐居。
魏国建立这些年来,不断的政治倾轧让许多人苦不堪言,不愿意踏进这趟浑水。
士人们成群结队的从各个田野间而来,呼朋唤友的前往朝见皇帝,此番曹髦的求贤令让许多大儒高士都现身关中,一时颇为热闹。
曹髦振奋的听着近臣的汇报,握拳道:“只要这些士人来到朝廷中,朕就有了另外一支可以使用的力量,可以在许多方面,排斥掉宗亲外戚的力量,自己去执行。
朕为何直到现在才下定决心,该死的司马懿,若不是他祸乱大魏,太后如何会阻碍朕这么多年。”
只能说福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没有司马懿的话,曹髦也不会成为皇帝,但有了司马懿,所造成的政治创伤却让魏国直到现在才略微缓和了过来。
这种缓和还不是魏国的政治创伤真的被弥合,而是因为慕容恪对魏国造成的伤害更大,让皇帝和太后不得不忘记曾经的隐隐作痛。
进入长安最快的自然就是关中的老士族,这些人回归到乡中,现在一接受到诏令,立刻就直奔长安,曹髦立刻接见了这些人。
长安城中的大将军府,从诏令下达开始,气氛就一直都特别凝重,就连仆人们说话都变得极其的小声,生怕招惹到了哪位大人物,可想而知现在府中压抑到极点的气氛。
正堂之中,曹林以及他的党羽都沉着脸坐在其中,这封诏令影响最大的就是他们,这些士人进入朝廷是一定要当官的,而且还是大官,那官位就要从他们手中出。
即便是不从他们手中出,但朝廷的权力就那么多,任何官职的调整,都是他们所不能够接受的,自古以来有多少官职都是因为调整而最后渐渐废弃的。
三公九卿在先汉的时候多么辉煌,但是到了后汉,却随着尚书台的出现而渐渐没落下来,而权力的失去是曹林所不能够容忍的。
“说说吧,现在该怎么办?”
曹林的声音颇为沉闷,望着众人,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好的应对办法,而不是一堆对皇帝的牢骚,那种话他实在是听了太多,已经不太想听了。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臣子和皇帝的对抗,几乎就没有臣子能够胜利的,这让他们怎么去出主意。
曹承嗣从外走进,众人纷纷向着曹承嗣行礼,曹承嗣向曹林行礼道:“父亲就别再为难诸位了,皇帝是君父,是臣子天生的上位,如何能够有什么主意,只要诸位还秉持着这个念头,就只能任人宰割。
儿子知道父亲是忠臣,但儿子希望父亲不要做愚忠的人,当年先汉的时候,靖难诸侯起兵反抗汉戾帝,对汉戾帝来说,可以说是很不忠了,但又有谁能说靖难诸侯不是忠臣呢?
儿子已经知道了到底是谁在蛊惑陛下,我们弹劾这些人,号召义士去诛杀这些人,只要能够将皇帝陛下身边的这些奸佞杀个干干净净,陛下自然就知道,只有您才是大魏的忠臣。”
曹林闻言忍不住扶额,堂中其他人皆面露惊讶之色。
曹林就知道曹承嗣会说这些,但他还是很犹豫,觉得不妥,或者说,他不敢。
这事情一旦失败就是身死族灭的结局,他和皇帝间的斗争还到不了现在的程度。
靖难诸侯。
曹林自然知道自己是远远不能和靖难诸侯比的。
曹林麾下的诸人都被曹承嗣的话惊呆了,他们都以为这是曹林的意思,没想到曹林竟然会有这么激烈的想法。
有人当即就想要劝说曹林,但有人却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还可以这样,现在我们的力量还很强,为什么不能用强有力的力量去完成自己的目的呢?
“承嗣,你的想法实在是太激进了,为父觉得还是要保守一点。”
曹承嗣微微笑道:“父亲,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儿子知道您一定会犹豫,儿子也知道您心里是赞同儿子的,所以儿子已经派人出去了。”
???
曹林闻言直接目瞪口呆,甚至就连话都说不出来,瞠目结舌道:“承嗣,伱说派人出去是做什么?你做什么了?”
曹承嗣依旧是那副微微笑着的表情,但在曹林看起来却像是催命的恶鬼一般,曹承嗣道:“正如您所想的那样,那些士族早就和梁国以及燕国有勾结,故意传递消息,造成了河东兵败,在抓捕的时候,他们剧烈的反抗,妄图逃脱大魏律法的制裁,于是您只能将其就地正法,万箭穿心,而后从府中搜出了他们通敌的证据。”
静。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常说美妙的歌喉可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但现在看来,震撼人心的话同样可以如此,曹承嗣说罢,整座厅堂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所有人都被曹承嗣惊呆了。
曹林的手都哆嗦着,他颤颤巍巍的指着曹承嗣,过了许久才低声吼道:“你完全不在乎家族的性命吗?别怪我不顾及父子之情,这件事我保不住你。”
曹林这话就是要放弃曹承嗣,要将曹承嗣扔出去,平息士族和皇帝的怒火。
曹承嗣闻言恭恭敬敬的行礼,没有半丝的害怕,依旧是那副平淡的神情说道:“父亲,您想错了,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您怎么还能想退一步呢,您以为将我丢出去,那些士族和皇帝陛下就会放过您吗?
您占据了这么高的位置,即便是没有这回事,都有多少人想要对您杀之而后快呢?
现在留下了这样的把柄,杀掉您,可是大功一件呢。”
曹承嗣的言语是那么的恭敬,但是话中却充斥着淡淡的嘲讽,皇帝曹髦对曹林的评价是曹爽,曹承嗣对他父亲的评价也是曹爽。
若不是曹林过于优柔寡断,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现在就是要逼着曹承嗣去做这些事情,就是要逼着曹承嗣一条道走到黑。
他说的话几乎每一个字都重重的击中了曹林的内心,这个世上最可怕的情绪就是怀疑,一旦怀疑升起来,那就一定会有一个人流血才能够停止。
曹承嗣又诱导性的告诉曹林,这个流血的人不是别人,恰恰是他曹林自己,这就在曹林内心中,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不得不说,曹承嗣真是个玩弄人心的天才,只可惜不太擅长军事,面对慕容恪这种军事上的战神,政治上的高手,仅仅玩弄人心是不够的。
曹承嗣之所以要一直逼着曹林去做这些事,原因很简单,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曹氏的皇位从曹睿纵情声色开始,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父子传承的,这让曹承嗣看到了机会,只要机会合适,他未必不能南面称王。
最关键的是,曹承嗣认为自己是现在的武皇帝子孙中,最杰出的那一个,他认为曹髦没有资格当魏国的皇帝,如果他是曹髦,他早就把大将军这些人杀个底朝天了。
曹林当然不知道曹承嗣的这些心思,作为一个经典的优柔寡断的人,一个没有主见善于被引导的人,他成功的被曹承嗣逼上了梁山。
不得不成为了曹承嗣计划的一枚棋子,选择和曹承嗣一条道走到黑,开始调集军队,杀死那些士人,这件事就不能善了,只能直接调动大军,发动政变,先将皇帝控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