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显之这里并未闲着,一波波人前来拜见,虽然用拜见来形容有些不太合适,毕竟洛显之太年轻,而前来拜见他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比他的年龄更大,但双方的身份地位不同,还是要用这个词。
“道韫,江左爱慕你的士子可真是多。”
洛显之微微感慨着,虽然没人说,但洛显之能够看出来,前来随长辈拜见的很多士子都对谢道韫倾慕不已,谢道韫当然知道,闻言不甚在意道:“自然如此,正如倾慕郎君的女子亦数不胜数一般,卓然于人者,皆是如此。”
洛显之笑着摇摇头,谢道韫说的对,正是如此。
待一众人拜见后,气氛渐好,洛显之终于准备要向所有人宣布大事了,伴随着讯息的传开,流水两侧的欢笑之声渐渐消散,转而许多人都正襟危坐起来,无论先前再开心,但终究要意识到,这是一场为了洛显之召开的盛宴,而不是饮乐宴,现在是做正事的时候了。
洛显之清了清喉咙,而后用一种带着回忆和感慨的语气说道:“诸位想必对本公还有些陌生,本公的父亲曾经在建业执掌大梁朝政十八年,但本公来到这里的次数却不算是多,本公一直都生活在姑苏中。
此番受到皇帝陛下的恩重,见到我大梁有些乱象,于是来到了建业,今日将诸位召集而来,是因为诸位都是士族,其中不少都是士族中的楷模,本公便有一问,我洛氏可是江东士族魁首吗?”
洛显之这一问,让人瞠目结舌,这就像是自卖自夸一般,自古以来,只有其他人称赞为楷模,还没有人自己说自己是楷模的,只有别人称赞为士人魁首,哪里有自己要士人魁首的道理。
但洛显之这么问,在场中的人又能说什么呢?
“姑苏洛氏当然是江左士族魁首!”
无论是亲近洛氏的,还是排斥洛氏的,对这个铁一般的事实,都不能否认,若洛氏不是江东士族魁首,那是谁呢?
谁若是敢说出来,洛氏会如何做不得而知,但那个被提的家族一定会拼尽一切把陷害他的人搞死。
洛显之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既然洛氏是士族魁首,那想必对士族应当是什么样子,该有发言权了。
士族和庶族,关键就在于士和庶字。
士,这个字实在是太过于久远了,久远到那已经是一千四百年前,那时候还是在镐京,你们可知晓吗?
那是邦周兴盛之地,那是邦周最初的王都,在如今的关中之地,我洛氏的祖先,至高至圣的素王,在镐京分封诸侯,定下了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平民、奴隶这七个等级。”
溪水两侧的江东士人:“……”
这怎么直接扯到上古时期了,知道洛氏历史悠久,但是也不用动不动就拿出来显摆,真的好羡慕啊。
洛显之却觉得这么说话很爽,接着说道:“到了邦周中后期时,天下大才都在士中,于是诸子百家都以士来指代贤人,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我等便以士大夫称呼自己,还有道士、居士,名目不一。”
有人看不下去,又或者是故意要说,高声道:“郡公,这些事应当在蒙学时与蒙童们讲述,今日您到底有何事要与我等说呢?”
洛显之同样高声道:“本公所要做的,难道诸位不明白吗?士之一字,自古以来所代表的便是光明和美好,但如今呢?
自后汉末年以来,士族中败类何其如此之多也?
自我洛氏先祖豫章郡公坐断江东以来,士族坐法者又何其如此之多也?
到了现在,江东千百家士族,又有多少家是干干净净的,某些人披着士族的皮,做下的那些肮脏事,难道还要本公去说吗?
洛氏乃是江左士族之魁首,你们想必都知道,我洛氏最重名声,若是天下人提到士族便满脸嫌恶,那我洛氏将如何自处?
若是天下人提起士族便是一群只知道风花雪月的酒囊饭袋,我洛氏又如此自处?
若是天下人提到士族便是欺男霸女,便是横行乡里,便是横征暴敛,我洛氏又如何能顶着士族魁首之命,安然立在这世上吗?
既然洛氏是士族魁首,那就要做些其他人做不了,也不敢去做的事情。
自十年前重新修订氏族志后,整个江东都没有再重新给士族排序过了,本公翻看氏族志,觉得其中不少名不符实者,不少简直羞于与其同列此志者,本公以为,当重新修订氏族志,将那些害群之马全部排除出去,然后选择那些能够达到士标准的家族进入其中。”
洛显之的话还没有说完,席中就已经出现了阵阵的喧哗声,满满都是不敢置信的声音,修订氏族志,才十年就要修订氏族志,而且还是用不符合“士”标准来修订,那到底是什么标准不就是以洛显之的喜好甚至利益来制定了?
怪不得刚才洛显之要先问,洛氏是不是江左士族魁首。
魁首这个词所代表的可不仅仅是第一,还是标准,是榜样,其他人都要和他学习,达不到怎么办?
达不到就可以直接开除出士族籍了!
真是好狠的手段啊!
若是洛显之知道这些人心中所想,怕是要大笑起来了,废掉士族哪里是这么简单的。
以洛氏的声望来做这件事,的确是能得到很多人的认可,毕竟士族门阀这种东西,就是洛氏从先汉的经学士族一步步放出来的。
但到了现在的地步,早就已经尾大不掉,利益纠葛起来,哪里是洛氏说废就能废掉的,主支在这里也做不到,触及利益比触及灵魂还要难。
最多只能利用这个方法打击一小部分士族,一旦大面积的打击,立刻就是“洛氏何故造反”的结局。
那不是洛显之想要做的,团结大多数人,打击一小部分人,瓜分他们的利益,再团结大多数人,打击一小部分人,再瓜分这些人的利益,在这个过程中,保证自己是得到最多利益的那个人,这就是改革的真谛所在。
这个道理出自一千三百年前由先祖洛文公所写的治政书,文公是洛氏有史以来在政务天赋上最高的人之一,在文一方面几乎拉满他的改革也几乎是最成功的改革之一,生前解决邦周的问题,死后没有迎来反对派系的反扑,在各方面都做到了极致的平衡,他的改革简直是一件艺术品。
此后历代家主都试图达成文公的治政成就,不过目前为止成功的不算多,文公的天赋实在是过于恐怖,之后的洛氏子孙依旧有巨大的成功,比如洛宣公,比如洛文王,但那是因为洛氏已经很强很强了,而不是通过巧妙的个人能力达成。
洛显之自认自己不可能比得上先祖文公,但以洛氏在江东的地位,他所要进行的这一场改革,只要他不急躁,只要皇帝支持,只要慢慢来,成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郡公,皇帝陛下可知道这件事吗?”
又有人高声问道“修订氏族志这么大的事情,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如何能自己决定呢?尤其是改变评选士族的标准,这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了。”
这句话让大多数人如梦初醒,是啊,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请求皇帝的同意,而是直接臣子决定呢?
氏族志是官方的,私人当然有修订,而且认可度颇高,但是官方不认可,那就得不到各种特权,排这个终究还是要为了各种特权的,所以私人修订的要重视,官方的也要重视,两手抓,家族才能硬。
会稽郡王有些错愕于洛显之的大胆,然后便听到洛显之高声道:“这些事情,本公自然已经和陛下讲述过,陛下很是认可本公的方案,甚至想要立刻执行,只不过被本公劝住了,这毕竟是大事,还是要通知诸位一声,这叫做礼数。”
我有了礼数,你们就要知道些礼节。
这是洛显之的意思。
会稽郡王刚刚想要说话的嘴闭上了,他完全不知道这回事,皇帝没有和他说,但洛显之不可能说谎。
若是被萧衍知晓他心中想法的话,一定会送给他一句话,“你什么身份,灵秀什么地位,你和灵秀比?”
场中已经有人见到了会稽郡王的神情,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有些感觉摇摇欲坠,尤其是那些家风本就一般的士族,甚至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家族在之后的日子中一定不会好过,甚至会失去士族的身份。
皇帝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了,那就是支持洛显之,皇帝和洛氏一起要做的事,还没有失败过的,这是在姑苏文穆郡公时期就已经无数次确定过的事情。
现在换了洛显之,又会有什么区别呢?
历史同样无数次的证明过,洛氏执政是有连续性的,尤其是这种父子相继,儿子通常会继承父亲的执政思路,进而继续扩大之前的成果。
如同现在梁国这种,在洛有之去世两年后,洛显之才从姑苏赶过来,已经是比较特殊的情况了,一方面是洛有之去世的时间确实早,洛显之还没有长大,一方面则是洛显之有过些许的犹疑。
但此刻的洛显之,排除掉了所有的犹豫。
虎视眈眈的望着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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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梁太武元年,由洛显之主导的太武改制开始实施,洛显之遵从他父亲的执政思想,依旧采取了打压士族的政策,《氏族志》这部本是维护士族利益的典籍,成为了洛显之手中打压士族的工具,这种方法被广泛效仿,一次次给予门阀士族以沉重打击,是太武改制的重大成果之一。——《南朝史·南梁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