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如何斩断所谓的千年世家?

洛显之坐于堂上,其下围着众多的人,他不是这许多人中身量最高的,但其他人都垂着头弓着腰,于是他看起来便是最高的那个人。

前来拜见他的人,如同溪流川流不息,一张张不同面孔带着各异的表情,洛显之大略记下,转过头又忘却,直到众人散去,只剩下不算很多的人。

洛显之揉揉头,所有人都望着他,目光中有讨好和探究,他们比大多数人更明白洛显之的分量。

洛显之为今日已经做了准备,缓缓道:“汉光武帝因王莽乱政,虚置三公,权归台省,后汉百年,尚书台权责欲重,列国以来,诸国俱以尚书台为重,诸位名列台省,想必知晓尚书台的重要。”

尚书台诸官都沉默,尚书台在某种意义上,是最高政务机构,唯一的问题就是,级别低,尚书令也不过三品,而且尚书台在宫外,中书省则在宫内,从职责上,尚书台是给中书省办事执行的机构。

洛显之也不在意这些人沉默,反正这些人大多数也待不了两年,尤其是不听话的,基本上都会被调走。

他收起脸上的笑意,面无表情道:“当今天下列国分立,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一统天下,陛下将尚书台交到本公手中,这是对本公的信重,本公今日便给尚书台诸位同僚,立下一些规矩。

本公执法甚严,嫉恶如仇,眼里揉不了沙子,尚书台有六部二十四司,几乎整个大梁所有的事务,都由我尚书台官吏去执行。

本公知晓其中利害,知晓其中上下其手的空间,你们在往后,要盯紧自己的那一部、那一司,若是有什么事,落到本公耳中,那可就休怪本公无情了。”

这下尚书台众人终于互相对视想要说些什么了,如果是其他人说这番话,这些人大概会认为这是新上任尚书令给他们这些下属的下马威,让这些官吏不要小看自己。

但这句话从姑苏洛氏的嘴里说出来,那就是事实!

那就代表着洛显之真的要这么做。

洛氏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说留伱一命就留你一命。

现在洛显之说要从严整治尚书台,那就是要真的盯着所有的官吏。

只不过是一番话,殿中的二十多人就已经感觉有些凉飕飕的,即便是没有反过任何事的官吏也觉得一重沉沉的山,已经落到了头顶,颇有种回到了姑苏文穆郡公的时代。

姑苏文穆郡公执掌梁国大政的时候,尚书省的尚书令和中书省的中书令,都要向他汇报工作,尤其是在萧衍出外征战时,除了皇宫里面的事之外,整个梁国没有任何政务,是他不能管的。

洛有之的脾气又暴躁,那个时候的官员活的可真是战战兢兢,即便知道洛有之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惩罚自己,但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在官场上同理,面对强势的长官,大多数人总是会选择服从。

万万没想到啊,洛有之死了两年,刚过了两年好日子,他儿子就来了,从一番话中,脾气秉性简直和他的丞相父亲如出一辙。

一想到要在一个御下极严的长官下做事,几乎瞬间就让许多人感觉如坐针毡,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洛显之自然将这些人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

这世上有蠢蛋就有聪明人,不同的人面对同样的一番话,所给出的反应是不同的,洛显之粗略一瞧,就能判断出,这二十多人中,一半都是蠢蛋,另外一半是不是聪明人,还不确定。

这一半判定为蠢蛋的,都是对他刚才那一番话露出不太好神情的人,就算他们认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但依旧逃不过洛显之的眼睛。

若洛有之真的是只知道压榨下属、只知道对下严厉的上官,他怎么可能在丞相位上一坐就是十八年,而且还能把梁国治理的井井有条,谢氏又怎么可能会这么积极的拥护洛显之出山担任尚书令。

别的不说,单单说谢氏能从二流士族一跃而起,谢安的能力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洛有之愿意用自己的声望和权力去助推谢氏一把,否则以谢氏的阀阅,想要名列上游,那还是有难度的。

须知士族阀阅不仅仅是看本世的官职高低,还要看父祖辈的功绩,和祖先的功德,讲究的是跟脚,不仅仅要你自己一个人有功劳,你的祖祖辈辈都要有功劳,至少查三代。

谢氏父祖辈有清名,但不够,如果没有洛有之推动,万万走不到现在的地步,毕竟在江东,到处都是高门大族。

远的不提,南渡江东的兰陵萧和淮阴韩两家,那可是四百年的大族,两汉的五姓七望,而且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衰落过,最落魄的时候,都有列侯爵位和两千石的官职,到了江东之后,依旧是最顶级的家族,甚至盖亚江东士族一头,萧氏成了皇族,韩氏可还在,数遍江东门阀士族,除了姑苏洛氏稳压韩氏一头,其余家族谁也不敢说这句话。

除了南渡的这些大族,还有曾经的江东六姓桥楚顾陆朱张和荆襄四氏黄庞蒯蔡,还有刘氏等,许多已经失势,但毕竟有姻亲故旧,依旧不能小觑,最差的也是二等士族。

至于当初跟随豫章郡公洛楚的那些高官,周氏、鲁氏、诸葛氏等,都依旧盘踞,太多了,这些人都是父祖辈,甚至太祖父辈就名动江左的,在氏族志上,占有无穷的优势。

谢氏崛起的虽然快,但如果没有洛有之抬举,想要战胜这些家族,可以说是做梦。

不独独一个谢氏,洛有之手下进入士族行列的不在少数,洛有之执法严格,但只是不让他们捞偏门,真正该给的东西一样不少。

洛有之知道的东西,洛显之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在这里说自己执法甚严,就是告诉这些官吏,不要用手中的权力去以权谋私,但他没说要他们去过苦日子。

让手中掌握着权力的官吏去过百姓那样的苦日子,那是疯了,就连素王在世都做不到。

堂中那些对洛显之反应比较大的官吏,绝对想不到,自己只不过是皱了一下眉头,就可能会失去现在的权位。

日过夕照,洛显之施施然离开府衙,留下一众或明或暗望向他的目光。

这一日中,洛显之并未如同大多数人所预想的那样,新官上任三把火,直接开始干涉尚书台的事务,他只是听了一些左右仆射以及六部的大致汇报,基本上都是相当空乏的内容,但他却听的津津有味。

其余事就真的没有做。

到了傍晚毫不犹豫的离开,没有半点要加班加点继续整理事务的想法,这和传言中的姑苏文穆郡公完全不同,文穆郡公处理事务,可以说是废寝忘食,披肝沥胆。

洛显之坐在马车上,车中不需要再装出什么表情,他陷入了思索,回忆着一字字一句句,今日让尚书台官员给他汇报总结,当然不是无用功。

他能够从中听出谁是用心准备的,谁是真的想要让他知道一些事的,谁是完完全全的糊弄,甚至想要给他挖坑。

这些东西都隐藏在那些文字中,只有聪明人才能够提炼出有用的信息。

除了这个原因外,他不上任三把火,是因为没必要,现在的尚书台还不姓洛,他在尚书台还没有顺手的人去使用。

在洛显之的思维中,执政的基础是一支能贯彻自己意志的官吏队伍,以及一支能接收到最底层反馈的官吏队伍,有一支这样的官吏队伍,各种政策才能够推行下去,他才不会成为一个政令只在建业城的瘸腿尚书令。

在洛氏中,对这件事也有说法,执掌朝政,“少问为什么,多问凭什么”,完整的话叫做“少问那些官吏为什么不听从你,多问那些官吏凭什么听从你”,这是执掌大权所需要转变的第一条思维。

没有这种思维,执掌大政一定会以巨大的失败而告终,就算是侥幸得到了君王的信任得以出任卿相,最后还是不免黯然下台。

大多数的奸佞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结成利益共同体,沆瀣一体,小吏拿完郡丞拿,郡丞拿完郡守拿,郡守拿完州牧拿,州牧拿完九卿拿,九卿拿完三公拿,三公还不忘给皇帝准备一份,给皇帝修院子,修宫殿,收刮天下美女填充后宫,皇帝拿了这么多东西,就算是知道下面人在鱼肉百姓,也就不在意了,反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引起民愤,或者觉得奸佞太过于猖狂,那就借机打击他一波,如果没有引起民愤,那就继续心安理得的享受奸佞的上贡。

洛氏当然不能这么做,历代洛氏的执政,自然不敢说对百姓秋毫未犯,包括洛文王执政的时候,在治下也有百姓被欺压到活不下去的,人力有时穷尽,管不到就是管不到,不是秉持着一颗救世之心就行的。

关键的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不能因为这种事情不少见,就认为这些东西是对的,不能因为这些事情无法制止,就让它从潜规则转变到明面上,这些东西只能永永远远的生活在黑暗中,一旦暴露在阳光下,洛氏就会毫不犹豫的去打击,让执行它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洛氏在无法制止这些事时,只做两件事。

其一是给那些不愿意同流合污的官员,给那些心中还怀着理想的官员一个选择的机会,那就是洛氏,所以洛氏持身要正,要以身作则的告诉所有人,这天下还有光明,还有正义,而不是浑浊一片。

其二则是绝不让那些人真的能逍遥于世,小过小错尚且可免,那些大盗之人,一定要找机会让他们身败名裂,当世做不到也要在以后报应在他的后人身上,让他断子绝孙,让他臭名昭著。

第一条是给天下人看的,第二条则是洛氏自己在做的,在洛氏中有一个这样的名单,属于一定要搞死的人。

洛显之年纪虽然小,在某些经验上或许不足,但家学渊源这几个字真不是随便说说。

他本身也不需要谨小慎微的去揣摩皇帝心思,然后一点点政治斗争,去搞掉自己的对手,他有更加从容的裕度。

入掌尚书台后,望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官吏,洛显之就在想,自己凭什么来驾驭这上百名官吏以及更多的吏员,尚书台下有六部,几乎整个梁国的大小事务,那是数万的官吏,自己又该如何去驾驭这些人呢?

思来想去,还是要进行一次对反对派的清洗,提拔一些人,贬斥一些人,还是要持续不断的对士族门阀放血,来释放出更多的官位、资源,对梁国进行更大范围的思想解禁。

门阀士族的力量还是太大了,经过楚国的大发展,区区洛有之十八年的打击,还远远不能撼动士族的基本盘,当然,其中很大一个原因是,洛有之并没有真正的动用武力,而是通过政治手段来打压,这种比较温和的手段,见效的确是慢一点。

速度最快的就是直接按照族谱杀,杀个天翻地覆,比如每一次的大乱世,都会有很多的旧贵族直接人间蒸发,人的生命才是一切的根本,所谓的权势富贵,都是寄托在人的生命上的,没了生命,贵族也就消失了。

但无论愿不愿意承认,士族同样是一个王朝的统治基础之一,这些人在挖空这个王朝的同时,也在支撑着这个王朝的存在。

把这些人一股脑的全部打死,那就是在毁灭自己,无论是洛有之还是萧衍,都不会这么做。

而且。

洛显之明白自己的父亲,士族可以被杀,但原因绝对不能是因为士族身份所以被杀,可以死于贪污,可以死于犯法,可以死于任何理由,唯独不能死于士族这个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