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只是哪来的这么多黜龙军?李定此行是督了八个营的,但有两个营是明确留在了上游的,这是公开的情报……那剩下的有可能在今夜赶到此处的这六个营如何有一半以上的兵力出现在这里?更前面的两位将军是怎么回事?
平心而论,侯君束作为最晚加入幽州军高层的一个浪荡子,此番当此黜龙帮大举北伐的大局,所谓薛常雄跟罗术担心的人心动荡,就是他这种人……实际上,这厮一开始也真就存了首鼠两端的心思,只想着拿到一部分兵马在手,在此战中保全,以求战后上位罢了。
故此,现在他现在面对复杂情况有所犹疑反而正常。
“侯将军,我们要绕到贼军后面吗?”正想着呢,旁边副将见到侯君束的失态与观察,忍不住上前来提醒。
侯君束也陡然反应过来,是了!虽然局势有些超出预料,但此刻自家到底是幽州军的将领,而且已经到了战场,更重要的是自己的位置仍然在理论上幽州军屯驻区的腹心位置,而眼下是有明显的战术机会的,此刻犹疑,只会让准备拉拢的下属对自己产生疑虑。
一念至此,其人主动来问:“孙副将,你觉得西边和南边哪个更好绕后?”
姓孙的副将愣了一下,也有点懵:“西面吧,近一些!”
“那就西面。”侯君束立即下令。“咱们分三个波次……你打头阵,试着弄出些破绽,我从你寻的破绽里突进去,留五百骑给高副将做后备接应。”
“要派哨骑回高阳吗?”被下令做后备的另一位副将赶紧来问。
“不必……这么大的大营在此,缺我们这一两个哨骑吗?莫忘了,少将军自家都回高阳了。”侯君束略显不耐。
那副将也闭嘴不言。
须臾片刻,第一轮骑兵绕后行动被发觉,被迫临时从侧翼发动突击,而让人麻爪的是,黜龙军在市镇西面的后备居然在夜中也带了弓箭,借着市镇内外的灯火,足以观察到骑兵来袭,而暮色却依旧遮蔽了箭矢的身影,幽州军当场吃了个闷亏……这还不算,躲过箭矢之后,奔到阵前,却发现当面之敌几乎多持长枪。
到了这个份上,这支幽州骑兵的突袭已经相当于失败。
侯君束心中一跳,战场上的嗅觉让他本能想放弃这支兵马,立即掉头,但是一想到好不容易获得领兵机会,若是扔下这分出去的几百骑不管,岂不肉疼?
当然,心中所想自然不会展露出来,其人面色不改,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扭头吩咐:“高副将,我绕过去,从镇子的西南方插入,然后扭头夹击这支兵马,如若连这般都夹不动他们的阵型,你就去把孙副将给扯出来,我自会从南侧入营,再与你们说话!”
高副将赶紧点头。
而侯君束也立即行动,军官层层传令,剩余八百骑也转入旁边的田野之中,却是要在战场之上,进行一个小型的绕后侧击……然而,其人趁乱领兵绕到小镇的西南侧,正观察形势准备从黜龙军西南两面的缝隙中发动突袭时,后方却又火光大亮,放眼望去,居然又有一支兵马自西南面往这里赶来。
侯君束大惊失色,这个时候他可不觉得来人会是幽州军,但这个时候也无法细细思考眼下局势背后的含义,因为他自作聪明的举动,已经把自己放置到了三支黜龙军的中间,此时唯一要做的,便是趁着对方还没有有意识的合围起来之前逃出去。
但是,更糟糕的事情出现了。
因为阵型缘故,侯君束不敢从来路折回,只能以一种相当于逆时针绕行齐红山大营的方式继续往这个市镇的南侧后方奔行……可是,当他带领着自家部队狼狈抵达此处后,却在一瞬间陷入到了绝望,因为又一支部队出现在了他们的侧前方,而且因为举火不及时和战马的速度,使得双方几乎是当头撞入到了对方阵中。
然后便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夜间乱战。
片刻后,狼狈从战团中脱战后,发现连观察局势都观察不了的侯君束终于开始思考刚才没敢思考的问题了——这么多兵,这么多黜龙军,越过了幽州军在前方设置的两个营地,集中出现在了此处,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又怎么可能一下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黑灯瞎火的,自己一支孤军,迎面撞到此处,情报完全不对,部队陷入乱战,他能知道什么?或许是是那张行专门给李定多分派了几个营,但或许还是黜龙帮不顾一切,全军渡河来打幽州军了呢?
不过,很快侯君束就不需要思考了。
因为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间,一道紫色霞光自西南向东北划破夜空,出现在了那市镇的正上空,然后只是一闪,一面崭新的大旗卷着紫光就在那市镇的正上方铺陈出来……不止是侯君束,幽州军上下恐怕也都知道,这是谁来了。然而让侯君束感到愕然的是,那面旗帜铺开以后,一面缓缓扩大,一面缓缓下压,而他看的清楚,居然是一面挂旗的形状,而且上面写着“替天行道”四个大字?!
如何不是“黜”字旗?
如何敢“替天”?如何敢“行道”?
不对,既敢黜龙,如何不敢替天行道?
黜龙就是替天行道吗?
侯君束目瞪口呆之余,莫名满心惶恐起来……但是,形势根本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下一刻,随着那面紫色帷幕越来越大,越来越低,忽然间,随着那帷幕整个向下方拍去,市镇外围的黜龙军士兵齐齐发一声喊,宛若滔天巨浪一般,震动了整个原野,然后就是人人争先,自西南两面往大幕落下的市镇内冲去。
与此同时,这一部堪称幽州军老底子的精锐,却再不能支撑,只宛若炸裂一般,自北面东面大举逃散,便是等在北面的那支后备骑兵,也瞬间崩散。
这下好了,侯君束根本不需要做什么衡量了。
“投降吧!”侯君束扭头下令,如释重负。“咱们陷在人家口里了,不要无谓挣扎……告诉他们,我是幽州北面都督、安……告诉他们,我是幽州侯君束,见过他们首席的……有我在,必能保你们平安。”
早就有分崩之势,只是因为被三面包围而如无头苍蝇的数百幽州骑兵得令,却是立即放弃了战斗。
侯君集干脆利索,其余人可就没那么顺理成章了……随着那面远超以往的紫色巨幕整个拍下,滹沱河南岸的河间城内,刚刚再度睡下的薛常雄再度翻身坐起,依旧是冷汗迭出,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再疑惑什么,而是瞬间认清了局势!
毕竟这种东西对他而言,恰如普通的电闪雷鸣对普通人……怎么可能不被震动?怎么可能不晓得,雄伯南已经莫名出现在自己正北面了?而雄伯南这般肆无忌惮的施展威能,又代表了什么,身处漩涡中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就是他薛常雄诈降把自己诈进去了,人家抓住机会全军去取幽州军了吗?
可是知道又如何?为时已晚。
这个时候,他应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去支援滹沱河北,三家两军就在滹沱河北发动决战?
道理是如此,可这个时候部队刚刚休息两个时辰,怎么动员部队?黑灯瞎火的,怎么渡河?到了滹沱河北,除了两个县城,具体往哪里扑?
这位老牌宗师、河北行军总管、河间大营领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床前,等着天明的到来……他甚至都没法召集军中其他人,让他们知道讯息去做准备,因为这样很有可能会走漏消息,造成更糟糕的后果。
说句难听点的话,现在喊起人来,说明情况,只怕会一哄而散
他只能坐在这里,回味着刚才那一下堪称浩荡的真气汇集与释放,放任自己的心在乱跳。
同样被震动的还有高阳城内的魏文达,这位幽州军第一大将,新晋宗师、堪称罗术腰胆的骑兵统帅震动只会更多,因为他跟雄伯南是熟人。
雄伯南本就是河北豪杰,早年就在信都厮混,魏文达也是河北闻名的豪杰,早年在幽州厮混,两人颇有接触,光是喝酒、比试就不止三五次。只不过,雄伯南素来不服朝廷管束,只是一味交游,到处来讲义气,朝廷压制他,他就往别处厮混,而魏文达却在凝丹后被朝廷招安,做了幽州大营的军官。
当时来看,自然是他魏文达的选择更对,早早得了前途,而且在随后的十几年中,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他也是一直这么认为,但现在来看,却有些恍惚了……一时天翻地覆,才不过四五年而已,对方如何早早成了宗师,成了黜龙帮这种大势力前三的人物?自己却还是个幽州兵头子。
虽说自家没有野心,但当此紫气南来,也不禁心中酸涩。
当然,也就是酸涩而已,魏文达心中复杂心思一闪而过,便立即面沉如水起来,他如何不晓得出大事了呢?
雄伯南出现在齐红山的位置,不顾自己和薛常雄还在,直接放了这么一个招摇的真气外显手段……所谓当军从严,作战虑败,魏文达几乎是瞬间推算出了最糟糕的局面——黜龙军主力尽渡,扔下自家锁了自家的河间,直奔滹沱河北,最前面的冯韩两个将军已经事败,齐红山的兵多一些,战力强一些,为了防止久攻不下,雄伯南终于出手,而这一击必然也要算作齐红山败北了。
那现在要做的,能做的,也没有过多选项了。
“派哨骑出去,让所有散在外面的部队都连夜撤回,博野城的赵八柱将军也不要留,都回我这里来,我这里装不下,就直接撤到身后鄚县去!
“打开城门,点燃火盆,严阵以待!
“少将军立即走,去鄚县,寻总管说话……让他一边收拢部队,一边在徐水、巨马水上增设浮桥,遣人看管!
“告诉罗总管,黜龙贼最快天亮就能到我这里,我要收拢部队,根本来不及走,只能到时候试着守一守,让他观察一下形势……若是天亮后我守住了,就动员薛常雄渡河,连着他一起来救,虽说不如之前的前后夹击,到底也是堂皇一战!而若是我速败了,他什么都不要管,带着能带的人连续渡河、拆桥,回到幽州再做打算!”
刚刚抵达高阳城的罗信目瞪口呆,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很快,魏文达下一句话就让他如遭雷击:“告诉总管,齐红山齐将军十之八九是没了……要他心里明白,一定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弄清楚局势,再来行事。”
接下来,罗信本想多问几句,却也晓得局势凶险,只能强压下各种不安,再度换了一匹马,狼狈向北。
魏文达的猜测不能说错,这个时候,齐红山还没死,但也基本上没什么指望了。
“委实不降吗?”雄伯南蹲下来问身前故人。“老齐,我知道你讲义气,你便是不顾及自己,也总该为自己部属着想吧?”
双腿齐断,被捆缚在墙边的齐红山努力吐了口气,对着故人缓缓摇头:“我自讲义气,可你紫面天王难道不讲义气?我的兵落到你手上,有什么不放心的?”
雄伯南本就心中焦急,此时被怼了一句,晓得对方态度,到到底是焦躁起来,转身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的张行来言:“若是张公慎头领在就好了!”
张公慎在也劝不了这人的!
众人心知肚明,却都不好说什么,而且有些人已经不耐起来了。
那齐红山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些,复又喘息来言:“雄天王,不要再劝了,张公慎在也不行的,速速杀我吧……之前你们刚到,我便让部属率五百骑出镇绕行侧击,结果一去不回,便晓得必败了,之所以不走,就是为了给魏将军和罗总管争取时间……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