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再吃点吗?”
潼关关城内,曹林看着身前的老下属吃光了第二碗面后,难得贴心来问。
“不必,再吃会涨胃。”李清臣擦了下嘴,然后端起一碗清水漱了漱口,再一饮而尽。“欲成大事,一定要养生,否则再怎么才能惊艳,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有道理。”曹林笑着点点头,然后回到了正题。“你花了几日功夫到这里的?走的什么路?”
“四日不到。”李清臣有一说一。“就是走红山滏口道,然后沿着正经州县官道穿过上党,进入临汾,然后沿汾水大道越过河东,直达此处。”
曹林继续点头:“辛苦了。”
“还好。”李十二郎认真来对。“到底是正经道路,我又有修为在身,到城便换马,并不费力,就是没有护体真气,不免有点冷,还有点饿,倒是不困……”
“辛苦了。”曹林也只能这么说了。
实际上,局势到了这个地步,这个下属能一直不离不弃,基本上算是跟他走到最后,他心里只有感激,可与此同时,他却不知道对方过来到底有什么作用,似乎也只能感激了。
“我这次过来,主要是向中丞汇报一下河北局势。”不需要曹林开口,李清臣便端着水碗继续言道,乃是直接进入了主题。“张行先发《黜龙律》,号曰‘同天下之利’,然后便破黎阳仓,尽散河北三十年赋税归于河北,于是河北震动,人心尽附,还顺势扫荡了魏郡、汲郡,收降了武阳,李定也开始动摇,与此同时,他们还在打敖山,取荥阳洛口仓,此事若成,则河南人心也会尽附……换句话说,如果不管他们,黜龙帮接下来横扫东齐故地全境,只是时间而已。”
曹林还是点头,他也只能点头:“我也是才知道……所以十二郎什么意思呢?希望我回身对付黜龙帮?”
“是。”李清臣干脆利索。“下官先说清楚,我是有私心的……我从河南到河北,一直对付张行,却屡战屡败,一开始算是私人恩怨,然后渐渐却觉得算是为人立世立身的比拼,结果从军事交锋到修为,从政略安排到人心聚拢,全都被压着,如今他尽取河北人心,我算是一败涂地,所以心里便有一口气过不去。”
“我懂得。”曹林当即颔首,却又不由苦笑。“可是李十二郎,你有的你的一口气闷着我懂,我也有我的苦衷,大魏到了眼下局势,东都这里就只有我这最后一击的本钱了,得计算清楚才行……你说回身对付黜龙帮,却有没有想过,现在回去,也来不及救下洛口仓了?还是说十二郎觉得,黜龙帮敢来打东都?”
“肯定不会打东都。”李清臣认真道。“张三心里是有谱的,他打下黎阳仓,都一面放粮,一面不停往身后运粮,何谈东都?不把河北扫荡干净,不取了晋地,他是不敢碰东都的。至于洛口仓,便是丢了也可以夺回来,里面的粮食他们一时半会运不走多少……”
“夺回来以后呢?重新锁起来?”
“自然是放出去,接着黜龙帮继续放粮,但要我们来放。”
“这……还有用吗?”
“没大用,所以我并不建议真的去夺回洛口仓,因为效果不大,反而容易打草惊蛇,我们应该趁着黜龙帮大部在荥阳,绕道河内,直扑黎阳……中丞亲自去。”李清臣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方案。“若能擒杀张行,自然妥当,若不能,也应该趁势摧师,尽量击溃张行直属精锐,然后直扑到将陵,将他的将陵行台一举拔除……这样的话,便是张行本人靠着修为苟活,没了羽翼、丢了声望的他在帮内也会丧失独揽大权的根本,然后与河南的势力再起隔阂,最后被李枢趁势而起,为将来两人再续上一段张李之争……咱们反而应该放一放洛口仓。”
曹林即刻颔首:“这确实是个法子……可是十二郎,还是那句话,关西不重要吗?我现在能力有限,分身乏术,只能往一处去。”
“中丞,下官上次在东都见你便说的很清楚了,大魏没指望了,所以对中丞来说,去不去关西其实没什么意思。”李清臣笑道。“反正英国公会出手。”
曹林微微一愣,看着对方一声不吭。
“下官说的不是实话吗?”李十二郎面色不改,依旧微笑。“英国公的野心如今路人皆知,晋地一十五郡,除了晋北三郡被他当做驱赶饥民和盗匪的粪窖外,其余一十二郡,早已经被他拉拢、控制妥当,便是关西北地几郡、河北西部几郡也有他不少影响,算是左右皆通,还有白横元的襄樊七郡,一南一北,天下中心两大要害莫名其妙就被白家给拿下了,明白着是既要入关,又要为日后出关扫荡中原做准备的架势……这种人怎么可能真把关西这个根本之地让给巫族?”
曹林点点头,认真反问:“可若是这般,我不该先对付英国公吗?”
“中丞想对付英国公也可以。”李清臣依旧轻松。“但我还是会劝中丞把最后一份心思放在对付张行身上。”
“因为他的同天下之利?”
“这是其中一个理由,最起码是说服中丞的理由。”李清臣终于认真来答。“黎阳仓的事情之后,我是真心觉得他或许会成事,而这正是中丞该对付他的缘故所在……中丞,大魏便是要亡了,你不为曹氏着想吗?若白氏代曹,曹氏便是被打压一时,分支后代到底也不失关陇名门,而若是张行成事,且不谈他什么‘同天下之利’,只是以河北人为主的功勋臣子,便足以让关陇暗然失色,曹氏又如何能幸免?”
曹林不置可否,反而干脆来问:“你跟英国公聊过了,他让你给我带的话?”
“没有。”李清臣坦荡来对。“我不是英国公的人,也没见他。恰恰相反,我知道想要说服中丞去对付黜龙帮必须也要捎带着英国公,因为中丞心里也有一口对英国公的气……”
曹林张口欲言,但下一刻他就闭嘴了。
“所以,我虽没见英国公,却在路过南坡时,见了张老夫子一面。”李清臣平静来言。“我问张老夫子,若我们攻打河北,他会不会阻止?他说,张三郎的胆大包天离经叛道都是他不能忍的,所以,若中丞进河北,他决不会做窃后之人。那么中丞,如果张老夫子确定不与您为难,从您这里来说,是不是可以击败张行后从容再做计较……届时非但可以再进关西,更重要的是,如果你往河北去,英国公会不会按捺不住,不得不先入关,到时候,中丞反而能窃他之后,翻转乾坤呢?”
曹林沉默了下来。
且说,他之所以呆在潼关不动,主要原因当然是韩引弓这个王八蛋,但问题在于,为什么是在潼关等,不是在桃林,不是西都?为什么不敢去河东处置了韩引弓?
当然是因为一个简单又直接的道理,那就是大宗师可借塔而为,离塔越远越乏力,离塔越近越强悍,而这个远近并不是单纯的直线距离,是要以特定地理地域甚至城市群为分割的。
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一些山川河流阻拦了天地元气的交流,还是地域分割本身诞生了这些山川河流,总之,这似乎是大宗师们很早就意识到的一个问题,也是普通人知道比较多的一个关于高级修行者的基本道理。
具体从曹林这里来讲,他人在东都,是谁也不惧的,但离开东都,战力便下降了一定程度,而如果他越过大河或者入关,那就会彻底无法借黑塔调度天地元气了。
这一点,在河东有一位南坡夫子,关西有一位太白峰道人的时候,就更加明显。
此消彼长,他一旦越过大河或者入关,便意味着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尤其是两位大宗师最少有一位态度暧昧,而且还有一个修为不明的英国公。
曹林越来越怀疑,英国公已经是大宗师了,只是还没有立塔,或者说这厮在等着入关或者拿下东都后再立塔,甚至直接建制。
而这意味着他一旦离开东都踏足晋地或者关西,很可能会被两位大宗师以绝对优势截杀……去河北也是一样。
自己死了无所谓,事到如今曹大宗师也不觉得自己还会怕死,但不能白白去死,白白浪费大魏最后一个顶尖战力,这是曹林早就想好的事情。
甚至,他此番西进,本来就有将白横秋或者张老夫子钓出来,然后忽然折返,尽量换掉一个的潜在意图。
只不过,不知道是韩引弓本人自作主张,还是晋地那两位玩的太绝了,他连这一步都踏不出去。
而现在,如果说张行的言行不仅仅是极大动摇了东都,也让张老夫子产生了警惕,愿意稍微放个空子,的确是个路数。
“韩引弓……”一念至此,曹林忽然开口。
“我没去见他。”李清臣平静来言。“之前在淮西就看出来了,此人私心过重,又常年领兵,所以在他眼里,什么都比不上他握住手里那点兵,为了那点兵马,他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人都敢湖弄,这种人见了有什么用?不过,我觉得这一次并不是英国公跟张夫子的指派,而是他自作主张,就是不想西进与巫族拼命。”
“我也怀疑是如此。”曹林点头。“我本来本能以为是他受了指示,在那里做诱饵,但是后来一想,若真是英国公与张夫子背后作祟,只须让他随我西进,然后再堵我归途即可……”
话至此处,曹林复又感慨:“话虽如此,他当年在苦海戍边,敢战敢为,英勇无畏,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