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空看花开满台日(续)

覆汉 榴弹怕水 4496 字 1个月前

“请示证据。”是子羽沉默片刻,依旧紧追不舍。

董昭轻笑一声,竟然从怀中取出了数封信函,就在殿中当众交给了对方:“这些信函便是物证中最为精彩之处……”

是仪接过信函,刚要查看,那边董昭便复又从其手中随意夺回一封,然后高举于手,环示殿中,并直接解释了起来:

“诸君请看,这封信乃是营州平原郡的祢衡所书,其人去年因在大学中咆哮考场、撕毁考卷被驱除出场,一年不得入学……想来诸位或许都有所耳闻吧?”

不少燕国大臣纷纷颔首,便是上首的公孙珣也来了兴致。

“而此信中,其人公开言道,科举乃乱政,燕公行此策是自寻死路,并称首相贾公是卖亲求荣之辈;左相审公乃负恩背义之人;右相娄公为门下豚犬之流!”董昭拆开信封戏谑言道。“在下自二十岁为郎官入洛阳,也算是见多识广,但这封尚未来得及送出的私信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

而此言一出,除了几位相国端坐不动外,几乎满殿哗然,是子羽也是茫然失态,因为他离得太近,很轻易便能看到那封信是写给谁的……至于一旁孔融,更是差点晕厥。

这还没完,董公仁从容打开信封后,却又继续选了一段,就在殿中扬声念道:

“故可知,燕公用人,着实不堪!殿堂人物,吾尽识之:吕范面白,可使吊丧问疾;董昭面黑,可使关门闭户;荀攸目亮,可使看坟守厕;程昱耳聪,可使敲锣打更;韩当无能,可使门前牽马;王修好色,可使禁中总管;戏忠喜赌,可使道旁摆摊;郭嘉醉鬼,可使酒楼唱曲;张辽粗暴,可使击鼓鸣金;高顺无言,可使取状读招……至于其余屑屑之辈,沮宗可使传书送檄,庞德可使养马喂驴,张既可使饮酒食糟,杜畿可使搬粮运货;复有公孙越可负版筑墙;公孙范可屠猪杀狗;田豫堪称为完体将军;杨开可呼家奴护军……再余者,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如区区彼辈,若清理一空,足下可为首相,吾亦当左相尔尔,则天下可平!”

满殿寂静无声,连郭图、是仪都听呆了,孔融都几乎要跌坐于地,却不料殿上公孙珣忽然失笑:“这还少了一句!若其人今日在殿上,见到之前情形,说不得会继续写到,公孙珣亦可归辽西,随其母走街串巷,卖布贩缯!”

殿中依旧无声。

其实,刚刚董昭念完以后,很多武将如张辽、田豫等人回过神来,几乎愤怒到难以抑制,就差咆哮殿堂了,却愣是随着白虎皮上的这阵笑声安静了下来。

而公孙珣笑完以后,董昭复又从容于是仪手中取来另外一封信,展示左右:“非只如此,诸位且看,这还有某位朝中大员给刘表主簿蒯良回复的信函,被我们在白马津给中途截到。按信中所言,之前蒯子柔曾询问此人邺下局势,问能否稍阻燕公南下?而此人回信,说是如今邺下云波诡谲,或许可以。”

“平素自大,书生意气,利令智昏。”公孙珣幽幽叹道,却反而让孔文举陡然松了一口气,并稳住了身形。

“殿下,冀州州中还有人证。”董公仁放下书信,复又回身相对。“需要继续举证吗?”

“谁呀?”只有喘息声的殿中,公孙珣显得百无聊赖。

“白马义从文护军司马懿。”董昭俯首相对。“其弟司马孚学识不佳,素来喜欢与这些人来往,司马护军有所察觉,却屡教其弟而不能改,只能扭送其弟至州中,州中也是因此而发此案的……其人正在殿外戴罪相侯。”

“原来如此。”公孙珣瞥了一眼自己身前的义从队列,依旧不见喜怒。“怪不得他之前告假数日,且唤进来……公仁是要请示我如何处置此事吗?”

“是。”就在马岱匆匆向殿外走去时,董昭忙不迭的应声。

“牵连众多?”

“正是有此疑难之处。若只是一二无耻之辈,其实不足以朝堂相对,但关键在于,如司马氏子弟这般出身显贵者也多有牵扯。”董昭继续俯首相对,引得满殿上下各自惊疑。

“算了!”公孙珣叹了口气,忽然言道。

“殿下!”

听到这二字,素来服从公孙珣的董昭当场失态,以至于当众反驳自家主公。“这种事情如何能算?我等见乱世煎灼,时乱人恶,方从殿下辛苦至此,以至于稍有局面,焉能为此辈所趁?”

“孤不是说放过他们,而是说不必如此曲折。”公孙珣平静答道。“一群跳梁小丑,实在是可笑,咱们没必要如此曲折处置!若是田元皓在此,说不得会笑话我们君臣居然学灵帝、袁逢那般故弄玄虚……你还记得的宣陵孝子一案吗?”

董昭瞬间恍然,一直沉默的贾诩也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话说,不仅是公孙珣,几乎现场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了,那就是不仅孔融和那些所谓反对派如此可笑,可笑的如同纸老虎一般不禁一哂。更重要的一点是,这是燕国内部的大朝会,不是什么汉室朝堂!

换言之,这里的人员是一个已经普遍性做出政治选择、看起来很敞亮其实政治立场极为狭窄和稳固的政治集体!

这里全都是公孙珣的私臣!所有人都需要向公孙珣负责……如此情境下,有些本不该拿出来说的话,在这个大庭广众的地方,反而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诸君。”公孙珣扶刀靠在座中,依旧不见喜怒。“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有些人,以为孤到了这个份上,离成为天下之主只差半步,不免心急。所以趁机拿什么天命舆论来绊住孤,想让孤给他们官做,或者稍微废弛新政,以换来他们为孤摇旗呐喊,以换来所谓皆大欢喜。所谓靖安台一事、辽西地震事、汉帝有后事,还有鼓吹开恩科收人心事,都是如出一辙!若孤答应了,他们接下来一定还会请求缓行度田,请求义从以家世、品德广纳贤才!然而,这些东西,事关根本,孤是一步都不会退的!”

刚刚进入殿中的司马懿下跪请罪之余,听到此言,忍不住偷眼去看了下身边的董公仁,却被后者瞪了回去。

“至于说天命……”公孙珣没有太在意司马懿的进入,而是直接从虎皮上起身,扶刀绕到身前几案之前,也就是虎头的一侧、刚刚立定的马岱身后,并扬声以对殿中文武。“孤今日想问问诸位,什么是天命?文和,你是首相,你说什么是天命?”

“臣以为,天命便是人心!”贾诩起身相对。“此事殿下早有论断。”

“说得好。”稍微顿了一下后,公孙珣连连颔首。“天命便是人心,人心便是天命,唯独人心驳杂不一,无论怎么做总是有人是不服你的,所以自古以来,欲承天命者便要寻到最多最大最重的那份人心。可哪份人心最大最重呢?从表面上看,自然是权贵、士人、豪强之流,顺着他们的心意来,事情总是简简单单的。但那只是表面,这份人心只能承受是一家一氏的天命,承受改朝换代的天命,稍有反复,他们就能反过来再天命卖一回!依孤来说,真正的天命与人心是存在最下面的!”

殿中无人敢出声,而公孙珣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大禹治水,真真正正救天下万民于水火,所以夏固有天下;商汤伐夏桀且不说,其后平四夷,定商于中原,方才固有天下;武王伐纣也不说,可依孤来看,后来周公定礼,八百诸侯经营天下,共成华夏,才是周有八百年天命的根本。”

“再到了孤这里,虽然力有未逮,却也想做一些超出一家一姓的事业来,这个事业孤早在未央宫前便公告天下了,就是要废世族、豪强之天下,建寒门小户之天下!而如此作为,不是针对你们某些人,而是因为世族、豪强之流实乃汉室倾颓之根本!实乃天下不公之源头!孤为了行此事,放在以往,便是讨董伐袁灭曹,落在眼前,便是要坚持诸般新政,并继续扫荡南方!”

有将领欲起身避席称命,士武、士匡叔侄也要说话,却被公孙珣抬手压住:

“今日,你们且安坐听着便是……孤当然也知道,世间无万全之政,今日新政,将来迟早废弛,今日满殿新贵,将来说不得皆是祸国之人,但那又如何呢?孤不在乎!”

“你们以为孤之前所言辽西一匹夫之语是气话吗?还真不是!孤今日明言诸位,诸位亦可广而告之,那便是孤活着一日,就一日不许新政废弛,就一日可持刀剜去殿中腐肉!至于所谓天命革鼎之说,五德轮回之语,孤就更加不在乎了!”

“不过,这不是因为孤不愿做天子,不想以燕覆汉,而是说,孤若今日便称天子,谁又能如何?!天命二字,是区区一群狂悖儒生说的算吗?!让他们睁眼看今日之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新政,孤自为之!只会向前,绝不后退!天下,孤也当自取之!孤的天下,谁也夺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