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父、君父,其人自幼失怙,不好拿弑父来比较,可若是试想卫将军忽然为了控制安利号而公然弑杀了自己寡母,请问天下人心又如何会从他?清白之人如何会心服?
到时候这种人即便能得天下,手下也必然皆是无耻之辈,又怎么可能长久?
“你们这是在拿至尊的性命做盾!”就在刘虞语塞之际,一旁赵谦终于也看不下去了。“我也觉得如今卫将军不在,无人敢做主行不忍言之事,可正因为如此,若万一有愚人行愚事,卫将军相隔千里也拦不住啊?而到时候,他担上弑君之名,你们这些以至尊为盾的人,昭昭史册难道就会忘掉记上一笔吗?”
杨彪也为之黯然:“可若不能趁此良机行此策,枯守长安又如何?到了中原,到底是有两位宗室诸侯可以倚仗,若能立足南阳,背靠刘表,策动曹刘,三家平衡之下兴复旧都、关中,则大事或许可成。而留在长安,不过是让至尊以囚禁之身坐等汉室覆灭而已。”
“这就是你们打算吗?”赵谦嗤之以鼻。
“我们也知道前途渺茫,但此举到底有一二振作炎汉的可能吧?”侍中杨琦正色而对。
“可一旦失败呢?”便是几人中最年轻的种邵也忍不住出言驳斥。“届时汉室连自保都难!”
“留在此处又如何?”杨彪也终于怒气渐起。“坐视汉室如中了炭毒那般,于梦中无声而死吗?”
“司空说的不错。”争吵之中,刘协握着腰中的天子剑勉力出声。“也请诸位也不必相互苛责……我知道诸位都是汉室忠臣,乃是汉室如今唯一倚仗,只是太尉!”
“臣在。”刘虞低头以对。
“这是朕的主意!”刘协眼圈愈发显得红了起来。“朕知道你的顾虑,也知道东走中原的风险,当日从洛阳迁都至此,朕……我什么没见过?连皇嫂都差点被西凉兵夺走!但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汉家威仪尽丧迁都之中,而如今朕这个天子还有可什么傍身呢?家人、亲眷皆无,多少大臣渐渐转投邺下,几位能倚仗的老臣也一日日凋零,而当日北阙大街上那次变乱之后,朝中诸臣又从大略上又与朕渐渐离心,此时留下,只是等死而已,还不如东走南阳世祖帝乡,奋力一搏!不敢说能够效仿世祖力挽狂澜,重塑社稷,但总还有几分希冀可在吧?”
“是臣无能。”刘虞惭愧跪地请罪。“身为辅政,却不能替至尊维系人心。”
“朕不怪太尉。”刘协终于走下了玉陛,然后俯身作势去扶对方。“这种局势下,太尉又能如何呢?这也是朕一定要走的缘故……此处真的无汉室半分立足之处……朕今日只有一问,太尉能不能随朕东行?”
“臣……不能应!”刘虞几乎是顶着平生所受最大的压力,跪在地上奋力拒绝。
真的是平生最大压力,因为这一次比之之前在幽州所经历的那一次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彼时可以将一切归咎于公孙珣的血腥暴力威胁,而这一次呢?
这一次真的是刘虞发自内心的一次艰难抉择!
跟对方走了,便是死了,也必然会在史书上留下‘大汉忠臣’四个字;而不走,未免显得贪生怕死,而且他心里也确实在眷恋着自己的爱妾,眷恋自己舒适的生活,眷恋自己那个在幽州都已经做到辽西太守的儿子。
但另一边,如此明显的道德逆差背后,却是刘伯安发自内心的认为东行没有用,不是有错,而是没有用,这种激进的姿态反而会加速汉室的衰亡。
千古艰难惟一死,但有时候当责任加身之后,有些事情比死都难。
“而且,臣也是真心想劝陛下留下!”一念至此,刘虞只能奋力叩首。
刘协万分失望,缓缓站直身来,却也没有怪罪对方:“朕懂得太尉的难处,你不走就算了,但朕心意已决,也请太尉对朕宽宏一些。”
伏在地上的刘虞几乎要为难到落泪。
“其余几位卿家呢?”刘协复又看向了其余几人。
“臣与太尉是一个意思!”一直没吭声,静静看着刘虞背影的光禄大夫黄琬扬声以对。“且恕臣直言,时势不同,人心易变,或许此时陛下东行真能稍得一二宽缓,可一旦局势有变,无论成败,居于虎狼之间而无未央宫与关西些许人心庇护,反而会愈加艰难!”
“除此之外,太尉身为宗室,有一言不能出口,臣等却可直言。”司徒赵谦也上前凛然相对。“陛下,若是大局为公孙氏、曹氏等外姓诸侯所握,或许汉室还可以靠着不犯错延续一二,可若落到刘氏宗亲诸侯手中,如陛下你反而无足轻重!故此,臣也劝陛下毋要东行。”
刘协欲言又止,先是缓缓颔首,复又坚定摇头:“诸卿家不愿从朕东行,朕无话可说,但这次朕意已决,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连尚书台的公文都伪造了,还说动了这么多位卿家……若不走,朕或许只是继续留在宫中为囚,他们却要全遭毒手!”
刘虞等人纷纷一滞。
殿外已经积了一层细雪,汉天子刘协全副冠冕,扶剑而出,杨氏五臣外加周、丁、京、李几名同谋之人一并随从出殿。
俄而,又有数十虎贲军忽然出现,关闭了殿门,将几名不愿相从的重臣关在殿内。
天子逃亡,哪怕只是孤家寡人东行,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虎贲军最多在京泽的狐假虎威中让开道路,打开宫门,愿意跟京泽随行不过是几十名心腹罢了,却还需要杨氏的族丁家人在城外相候;董、伏两位美人需要相从,刘辩的遗孀唐姬乃是唯一活着的‘长辈’,也需要作别;天子六玺可以挂在身上,但是其余迁都时搬来的国家重宝,诸如王莽的骷髅头在这种时局下极有意义的东西也要带上;除此之外,虽然杨彪声称他已经买通了武关都尉韩暹,但天子威仪才是此时他们最大的倚仗,所以还需要尽量维持天子仪制。
等到收拾妥当,却已经是接近中午时分了。
于是京泽出面,以卫将军有命,请天子西行武都劳军为名,骗开宫门,刘协终于得脱第一层樊笼。
但是很快,随着天子仪仗出现在北阙大街之上,沿街百姓住户全都看到,到底还是惊动了城中的亲公孙势力。
京兆尹韩玄及长安令韩锐几乎同时在慌乱中引兵到达,双方与天子车架在北阙大街武库附近迎头撞上。
“天子有诏!”京泽全副披挂,扶剑立在天子车架之侧,眼见着二韩尚未来到跟前询问,便立即面无表情扬声以对。“京兆尹、长安令即刻退下,否则立斩!”
韩玄惊慌失措,韩锐却勃然大怒,当即立在街上雪地之中厉声呵斥:“天子诏何在?可有尚书台版制?如何便要无故斩我等?京泽你受卫将军大恩,奉命保护天子,为何反而放任天子擅动?”
“不错。”韩玄也反应过来,勉力在街上立住。“卫将军行前有明文书告,天子年少,凡事当有帝师或三公准许;而朝廷制度,凡旨意皆须尚书台版制,天子出行,可有帝师随从,可有尚书台许可?!”
话音未落,司空兼帝师杨彪,尚书杨瓒、杨密便齐齐从后方车架队列中闪出。莫说韩玄,便是韩锐也一时惊住,暗叫不好。
而趁此机会,天子车架却在二韩目瞪口呆中径直继续东行,眼瞅着便要越过武库。二韩既无法阻拦,又心有不甘,只能一面匆匆跟上,一面派人去通知前方城门。然而,城防之事如今全属公孙瓒,公孙伯圭又是个骄横的,他不在,下属无人敢擅自关闭城门。
二韩愈发无奈,只能一边去后将军府通知其家人,让他们速速去寻不知道为何久久不归长安的公孙瓒,一边又匆匆去找公孙瓒的两个心腹,也就是侍中关靖、王门。
消息送到,王门一个武夫倒还糊里糊涂,唯独关靖算是个智谋之人,心里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再加上他又是公孙瓒的体己人,算是义不容辞,所以听闻消息后丝毫不敢怠慢,连官服都没来得及穿,直接一身家常裘袄,戴着狗皮帽子,便独自一人骑马直奔正对北阙大街的东面霸门而去,并直接抢在天子仪仗出现前下令关了门。
但是,其人在霸门之上,眼瞅着地上积雪越厚,城中黑烟如故,连王门都引着数十兵丁赶到,却始终等不来天子,也是不由心慌如犬。最后,还是二韩派人来告,原来,天子明显是早有准备,仪仗过了武库走到长乐宫的时候忽然向北转弯,然后又从北面的明光宫转向东面,似乎是要从清明门走脱。
关靖一瞬间魂魄俱散,赶紧又催促王门与他一起下城驰马向北。
而等到他来到清明门,尚未到达门楼,却发现天子仪仗居然已经到了城门洞前。关士起实在是无奈,只能拽住王门吩咐一番,让后者催促手下士卒打马向前,而他本人却悄悄沿着路边到了天子仪仗身后的大部队中……没错,此时天子的行动早已经惊动了全城,不知道多少公卿大臣纷纷来追,又不知道有多少长安士民纷纷来看。
临到跟前,王门躲到门侧,自让得了吩咐的骑兵上前,相对应的,天子一行人也俨然注意到了忽然出现的兵马,心中同样紧张。而眼见着这几十骑戴着狗皮帽子,俨然是幽州出身的公孙瓒亲信骑兵却连马都不下便要冲撞仪驾,京泽无奈只能上前厉声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