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当今天下英雄,首推一辽西匹夫,持霸王断刃坐于河北,建新履政,文武并用,自成体统!”刘备打断对方,以手举樽指北而言,却又顺势将酒水倒于案前雪地之上,以作遥敬,然后方才掷出酒樽,扭头以手点身前曹操与自己而言。“其人之下,又有中原一南一北两匹夫不自量力,欲以一己之私而争为天下事,可勉强称英雄!”
曹操怔怔无言半晌,却是再度仰头大笑,笑罢之后,方才昂然对道:“能与玄德并列于那辽西匹夫之下,操不虚此生也!明日便召集诸侯,请玄德推操为盟主,唯独操力弱,须借你这匹夫之力才敢去与北面辽西匹夫堂而皇之,争上一争!”
言罢,二人齐笑,却是再无隔阂,旋即议定……归江夏于刘表;许吕布三县之地以作缓冲;准袁术软禁于新野,不得出城;让杨彪西归长安,联络刘虞等人;警告孙策,不许夺朱皓豫章之地……区区数语,定下数月难决的中原大局,便复又饮酒至傍晚方才尽兴而回。
天色渐暗,邺城卫将军府后院,同样饮酒尽兴的公孙珣却正披一白色貂氅,一手一个,牵着自己长女公孙离、次女公孙臻踱步于雪地之上,而身侧却又有一位身披黑氅的卫将军府长史随从而行。
庞德引着贾逵、孟达、杨修等义从,只能远远跟在身后。
“子衡今日似乎颇有言语要说,只是我忽然提议喝酒,这才就此打住?”公孙珣带着三分醉意,随口而问。
“瞒不过主公……”
“何事啊?”公孙珣干脆询问。“能让你避而不谈南阳结盟一事,想来这件事或许非同小可。”
“说是非同小可或许未必,但也不能说是小事……是个隐患,且似乎避无可避。”事到如今,吕范倒也没有遮掩的意图了。
“说来。”公孙珣同样干脆至极。
而此时,二人已经来到后院门前,而见到父亲与吕范说话,公孙离抢先一步上前为二人打开后门。然而其人开门后,见到傍晚时分,门外积雪洁白一片,光洁照人,却居然不顾只是随父亲送人至此,直接回头拽住自己妹妹,一起跳出后门在雪地里踩踏起来……身后几名义从立即跟着涌出门去,和门外墙上小堡内值勤的义从一起远远兜住了这两位真正意义上的天下前二女公子。
吕范见到如此,心下一动,继续踱步向前,边行边言道:“不瞒主公,这件事其实是广阳枣太守首先察觉的,然后通过幽州那里上奏了过来……乃是说徭役一事。”
公孙珣面色如常,随其人缓步走出了后院,然后顺势往吕范家中方向而去,至于公孙离与公孙臻姐妹二人眼见如此,也是跟着折返过来。
当然,姐妹俩一个十二,一个十岁,不免童心大作,屡屡于雪地上左右徘徊,只能说到底算是随行一起。
“是这样的。”吕范继续解释道。“之前未解散军屯、民屯时,屯民自由都被限制,所谓徭役也自然根本不必多想,凡事招呼屯民去为便是了。但是如今幽州屯田解散,均田至户,咱们新政中又没有徭役上的变更,那依靠秦汉律例,徭役自然就又要回来了……这倒也无妨,只是既然有为了防止豪强兼并躲避口算的摊丁入亩,那这同样基于人口的徭役又该如何呢?”
公孙珣依旧面色如常。
“君侯已经知道此事了?”吕范一时苦笑。
“自然,枣祗是我极为看重的人才,偏偏勤勤恳恳,不懂钻营,所以我得护着他,便特许他如两品州牧、将军一般,奏折一式两份,一份走公至你与审正南、娄子伯等人处,一份直达我手中。”公孙珣坦然言道。“而此事我非但早已经知晓,还与家母细细讨论过了……子衡,其实这就革新的难处所在了……你以为你改革了,立了新政了,但其实往后走,新政却总会遇到新问题,这时候无外乎是向前继续改、彻底改,或者废弃新政退回去!不然呢,还能将就着吗?”
吕范也是捻须摇头:“换言之,主公这就是下定决心,要将徭役也同样摊丁入亩了?”
“不错!”
“但这样还是有隐忧,君侯应该也知道了。”
“自然。”公孙珣叹气道。“口算历来都是铜钱,一人一年十几个钱,算到田亩之中不过是钱粮两个基本常物之间的置换,所以丝毫不觉。而徭役却又复杂的多……舂米、筑城、放牧、耕织,想要摊丁入亩,其实还有一个杂事杂物归于钱的过程!而小民百姓只产粮食,本就缺钱,一旦所交之钱变多,那谁来负责粮食、杂物与钱币的这个置换,便是个天大问题……归于民间,最终恐怕又要成为豪强以高利控制百姓的手段,归于底层官吏,也有些过于权重,单独设吏员,也会增加百姓负担!枣祗能发现这个事情,我母亲称赞他是真正的实干良吏,我也颇以为然!”
“但总是要做的……这件事情躲不掉。”吕范接口言道。“主公与老夫人之间可曾讨论出结果?”
“无外乎是两条。”公孙珣蹙眉言道。“一个是改革币制,以安利号昔日在军中所行的那些粮券、布券为例,推广到民间……但这件事情,便是母亲也有些心虚,生怕整不好。而且,便是整好了,安利号那边也有两难之说,一来若是如少府般收为直属,不免将来直接插手干涉,一时恣意滥发券币,使币政大乱;二来若不收入直辖,却又担心它尾大不掉,持此事自立,将来投鼠忌器,反而失控!”
“那另外一个法子呢?”吕范想了半日,却不好插嘴事关公孙珣母子关系的安利号之事,只能避而不谈。
“另外一个法子便是一种说不上是缓兵之策还是真正根除之策了。”公孙珣摊手道。“以道理来说,只要天下金银铜都充足,五铢钱与金银之物流通广泛,那杂事杂货还有粮食去换钱便无须想太多了,随意换嘛……”
“可金银铜这种东西是可以一直充足的吗?”吕范茫然不解。“一旦太平,不是就会陪葬、铸器吗?”
“所以家母说了,就要找矿,自三韩往东渡海不过四百里便有四个大岛……据说岛上有方便开采的金银铜,其中一座银山号称‘石见’,石中目视可见银矿,还有一座岛,中间有个什么火山,边上运都运不完的硫磺……”
吕范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知道。”公孙珣连连点头。“这件事情摆出来以后,我也心虚,家母也心虚……偏偏另一边,经此战乱,人口大大减少之余,达官贵人坟茔被掘,豪强富户储藏被劫,所以此时并不会出现钱荒。而这件事情,是所谓注定会成大问题,但或许你我皆死了,也未必就能显出来的东西,所以又不免有些逃避之意。”
言至此处,公孙珣立定与雪地之上,一时感叹:“其实说到底,谁也不知道将来子孙如何,若非担忧身后事无人可继,担忧人亡而政息,你我又何必为这些多想呢?大冬天的,抱着孩子喝酒,顺便给亲旧写信说一说今日之瑞雪,岂不是一桩美事?”
吕范也是一时感叹不已,便要说话:“说起孩子……”
“说起孩子……阿离与阿臻呢?”公孙珣忽然酒醒。
“回禀君候!”贾逵赶紧上前。“两位女公子刚刚从大学后门处经过,看到里面满院大片白雪,忍不住跑进去玩了。”
公孙珣将大学定址于自己所居的赵忠旧宅后面,二者的后门隔着一条街斜对着,相距不过数百步……此时已经走过。
而闻得此言,公孙珣也是无奈,只能快步转回,唯独吕范宅邸正在大学正门的街对面,倒也可以穿过大学归去,所以也无人以为意。
二人进入大学宽阔后门,很快便寻得两位早已经玩疯了的女孩,匆匆招来身边,却又准备穿过大学,往前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