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赐微微点头:“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的是被文绕公你给惊到了,幽州公孙氏的四兄弟,并州王氏的王邑,西凉傅氏的傅燮,现在冒头的年轻将门子弟几乎全在文绕公门下。马上将要平叛了,这些人全都是骨干之才,如那个公孙珣怕是还能担当一面也说不定,难道文绕公你早就猜到天下有今日吗?”
刘宽缓缓摇头:“若是早知有今日,何至于如今手足无措,心灰意冷呢?”
“那是?”
“乃是当日见曹节、王甫借张奂之手杀大将军窦武,心有所感,又见你那位过世的亲家袁周阳(袁逢)趁着扬州平乱收拢臧旻等武事干才,这才起了心思,专心聚集了一些尚在弱冠的边郡子弟,想要为日后事做打算,却不料竟然先逢此乱。”
杨赐怔立片刻,却又更加感慨起来:“如此倒也不错了!想当日文绕公你收这些学生的时候,大家都说你是自掉身价,又说你滥传经文……可如今看来,倒还是你与袁周阳更高明一些。”
刘宽再度摇头:“如今这个局面,难道该为此感到自矜吗?”
杨赐也是黯然无言……话说,都是见惯风浪的老臣,他杨赐又怎么可能不晓得刘宽的意思呢?
大局已然动摇了啊!
前几日,年纪最大的桥玄直接卧床不起,这几日刘宽闭口不言,宛如木偶,还有他自己也突然觉得心力交瘁,斗志俱无,难道真的只是偶然吗?
当然不是!
其实,三人虽然性格截然不同,身份、派系也都不同,生平所求者更不同,但却无一例外皆是汉室老臣,他们一身荣辱得失全都系在这棵大树上。而如今,正是凭着丰厚的政治经验隐约预见到了大树将倾之势,偏偏却又无能为力,这才恍惚失措,心灰意冷,生怕生前身后俱都毁于一旦。
仅此而已。
就这样,二人继续缓缓前行,似乎可以说很多话,讨论很多事情,但却始终没有多言,只是于夕阳下并肩出了宫门,然后便各自告辞回家。
而杨赐甫一到家,就发现一位久未上门的亲戚正在家中等他呢!
“本初不在家中隐居,怎么有时间来找我呢?”杨赐颇显疲惫的躺在一把太尉椅上,跟对面高凳上昂扬奋发之态的袁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要知道,袁本初前后在洛阳、汝南守孝六年,倾心结交汝颍宛洛等地的英豪,然后又来到洛阳‘隐居’,隐隐有负天下之望的姿态。故此,他虽然迄今为止依然是个白身,却是很多两千石,乃至于公卿仰视的存在。
那么,其人眉宇中的这股英气自然不必多言。
“杨公!”袁绍恭谨行礼,并无半点不敬,只是甫一开口便气势昂扬。“时机到了!”
“什么时机?”杨赐随口反问,明显不以为意。
袁本初当即被憋在那里,但很快他就调整了状态,然后依旧凛然作态:“杨公,你说黄巾贼何以为祸至此?”
杨赐难得失笑:“我也想知道啊,这大汉朝怎么突然就被几个学道的人给弄成这样了?”
“恕小子直言。”袁绍是杨赐地道的子侄辈,倒也不必多做遮掩。“乱天下者,正在北宫,使黄巾贼蔓延至此的贼人不是张角,乃是十常侍!彼辈族人子弟遍布海内,残害忠良,为祸天下,致使民不聊生,愤懑汉室久矣……张角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原来如此。”杨赐‘恍然大悟’。“那本初又意欲何为呢?”
“当诛宦!”袁本初之言铿锵有力。
“诛宦……”杨赐一时若有所思。“上次诛宦之时,大将军尚在啊。”
“小子当然知道欲诛宦须待大将军为政。”袁绍会意笑道。“实际上,昨日赦封的这位大将军也向来对我等颇有亲厚之意,我等也愿意与之相交。”
“那便去寻他好了。”杨赐微微笑着挑眉言道。“何故来寻我呢?”
“杨公。”袁绍不由失笑。“大将军一被任命便领兵出镇城外都亭了,然后还要巡查军备,修整器械……这个时候怎么去寻他?”
“那你的意思呢?”
“黄巾四方并起,天下震动,就连天子都心神难安,难得从濯龙园(西园)中走出……如此好的机会,不该试一试天子心意吗?”袁绍正色询问。“若天子有所顿悟,也就无所谓什么大将军了。”
“弄反了。”杨赐半是有些疲惫,半是不耐。“事情需要循序渐进,先想法子解除党锢再说什么试探天子吧!”
袁绍闻言立即起身,然后大礼相拜:“正要请杨公上书天子,直言废除党锢!如此,则天下士人必将承杨公之德!”
杨赐怔了一怔,但旋即就回过了神来:“原来本初早就在此等我了……可既如此,为何不是你叔父袁隗上书呢?”
袁绍尴尬一笑。
杨赐见状倒也依旧不以为意:“本初啊,你叔父是不愿为,他要为家族考虑,不愿意恶了宦官;而我是不能为,我老了,什么都不想做了!”
袁绍欲言又止。
“此时此刻,确实是破除党锢的最好时候,”杨赐继续言道。“但于此时天子而言,你叔父与我联名说的话,未必比得上一位将要上前线的将军随口一提,也未必比得上一位宫廷内侍的暗室提醒……记住,不要找你家门生故吏!”
袁绍恍然大悟,当即再拜,然后居然径直告辞。
杨赐目送对方离开,想了想正在城外都亭陪着何进整备军队的儿子,五官中郎将杨彪,却居然没有失落的心思,只是愈发疲惫而已。
天色渐暗,袁本初刚一昂然走出杨府侧门,许子远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但直到二人坐上车子往街上而去,这才相互开口。
“本初,咱们这位之前数年都想让自己儿子做党人领袖的杨公怎么说?”许攸捏着自己的小胡子冷笑不止。“是同意直接试探天子呢,还是愿意先出言鼓动解除党锢呢?”
“杨公老了。”袁绍摇头叹道。“我看他心灰意冷,已经没有了朝堂争雄的志气,不能把他当陈藩,万事还得靠我们自己。不过,他倒是也指点了我一番,让我去寻边将和吕常侍,大概意思是让这些人借着局势恐吓一下我们那位天子,好让党锢之事速速解开……”
吕常侍,指的是中常侍吕强,虽然是阉宦,却素来倾向士人、同情党人,乃是士人在北宫中难得的奥援。
“吕常侍倒好说。”许子远摇头晃脑道。“本就是题中之意,可边将……谁知道天子到底属意谁做主将?而且还要避讳你家的门生故吏,这就更不好说了!须知道,如今只有公孙文琪一马当先,上表自荐,而他的年纪太小,天子虽然壮他的言行,却未必真会把大局托付给他。”
“无妨!”袁本初志气昂然不泄。“不管是谁来,若是不愿诛宦不愿解党锢,就让他当不成这个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