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皇家格物院任重而道远。”朱翊钧倒是极为乐观的说道:“生命自然会找到出路,这是《天演论》里极为重要的一个成果,作为朝廷,如果不想被百姓所抛弃,就得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
大秦帝国在统一了六国之后,依旧不给老秦人向下分配利益,最终导致了老秦人抛弃了大秦朝,选择了拥抱刘邦,老秦人在刘邦的带领下,又打了一遍天下。
这就是基本逻辑,无法满足百姓的需求,大明朝廷就会被抛弃,作为皇帝,朱翊钧的第一责任就是维持国朝的持续存在,结果再坏,也不过是歪脖树下一根绳罢了。
朱翊钧对此早就做好了准备。
“水肥的结果不及预期。”朱载堉又奏闻了一个让人悲伤的消息,就是水肥的出现,的确起到了增产作用,但也是数量级的增加,并非指数级的增加。
人口数增长是指数级的膨胀,粮食的增产,仍然只是数量级,对于粮食安全的焦虑,没有随着水肥的出现而彻底解决。
因为新的问题出现了:伏倒。
万历十一年一共三十万亩田的水肥实验田,这些试验田,分别做了堆肥、贫肥、半肥、足肥和丰肥进行了大规模的实验,结果就是在水利灌溉几乎没有区别的情况下,水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那么的厉害。
半肥的情况下,也就和堆肥差不了太多,足肥的产量还不如半肥和丰肥。
足肥的结果就是麦秧过高、过大,反而不结穗,半人高、甚至一人高的麦苗,麦穗小而瘪,并且因为长得太高,风一吹遍地都是伏倒,这可把负责这些田亩的农户给急坏了,足肥的麦苗比人还高,着实是预料之外的问题。
而宝岐司的农学博士,也是焦头烂额,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半肥和堆肥产量相当,足肥的结果是麦苗长的实在是太高了,秆又细又高,麦子又瘪又小、快到收获季节时大面积的伏倒,这些‘怪麦’,让农学博士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足肥之下,非但没有增产,反而减产了,收成只有半肥的五分之一。
至于丰肥,结果就是烧苗,麦苗压根就没有机会长大。
作为一个农夫,朱翊钧太清楚这种感觉了,辛苦奔波,到了收获的时候,却是这个结果,任何一个农夫都会痛心不已。
而宝岐司给出的办法,仍然是足肥种植,而且是大面积足肥的试验田里,去寻找在足肥的情况下,依旧矮小的单株进行培育移植,再经过各种育种的手段,培育出在足肥状态下仍然能够长得矮、麦穗饱满而且产量高的种子来。
育种试验一次,就要一年,只有多年种植和孜孜不倦的培育,最终才有可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当然也有可能,忙忙碌碌数年期望皆成空。
朱翊钧为了帮扶宝岐司,甚至下诏在世界各地寻找矮小小麦,帮助宝岐司选育良种,只要验证之后,每一种矮小麦种,都会得到五千银的赏赐。
选育出良种后,再进行推广,又是以五年、十年为单位去计算。
这是一场不知道是否能够达到彼岸的旅行,而且一路荆棘遍地,但所有出发的人,并没有任何的犹豫,哪怕现在无法完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终有一天,能够完成。
这就是对历史负责这种文化惯性的好处,一旦开始,将时间线拉长到百年、千年的长度,最终都会得到回应,这是独属于历史长河的浪漫,当年诸葛亮走了一生,都没有从成都走到长安,现在已经变成了通途。
对历史负责,就是大明高道德劣势的最根本来源。
“陛下,没人跟陛下说,足肥后一年亩产上千斤的奇闻?”朱载堉比较好奇的问道,按照大明官僚们的秉性,这种不切实际的鼓吹,早就应该开始了。
宋仁宗也曾亲事农桑,搞了两年也变成了面子工程,因为宦官/大臣们为了讨皇帝欢心,将结了两个麦穗的麦子都放到了一块地里,创造出了亩产千斤的神话故事,搞得宋仁宗只能远离田地了。
好好的事儿,在贱儒的操作下,就会变成一个个类似于‘皇帝的新衣’这样的笑话。
“王次辅不敢这么干,因为朕真的种地,大兴县县薄就打算报一个这样的祥瑞,奏疏刚入内阁,王次辅就从西山煤局冲到了大兴县衙,狠狠的教训了一顿这个县簿,拳脚相加,砰砰砰,哈哈哈。”朱翊钧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了。
他想到了好玩的事儿,只有王崇古自己知道,张居正告诉他大兴县县簿报喜的时候,王崇古是什么样的心态。
这是报喜?这根本就是敲响了王崇古满门的丧钟!
以致于王崇古不顾年迈,也要物理上揍这个县簿一顿,才肯罢休,堂堂大明次辅,跑到县衙里暴揍了县簿一顿,也算是万历笑话里的一个小故事了。
这件事不好操作是因为皇帝是真不好糊弄,你说亩产千斤,陛下就敢让缇骑跑马圈地,以相同的条件再种一轮,要是达不到,那雷霆之怒,就不是人能够承受的了。
现在是封建帝制,欺君等同于把全家老小放到了赌桌。
“挺好,挺好。”朱载堉不停的念叨着,拨动着手中的地球仪,脸上都是欣慰的笑容。
朱载堉对这些欺上瞒下的招数,显然是深有体会,当年他爹的冤案,就是这种欺上瞒下导致的。
朱翊钧和朱载堉的相遇,都是各取所需,皇帝要朱载堉入京,只是为了表达亲亲之谊,毕竟十五年住在郑王府外草庐的朱载堉,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而朱载堉只是为了那个精密的六分仪,搞历律的人,根本无法拒绝六分仪的诱惑。
十一年时间匆匆而过,朱载堉亲眼看着大明皇帝从一个小胖子,长大到现在如此壮硕,从孩子到现在膝下育有数个子女,陛下为了大明国朝付出了多少的心力,朱载堉全都看在了眼里。
十一年时间,一块石头都捂热了,陛下一口一个皇叔,叫了十一年了,朱载堉也曾担心自己这个出了五服的侄子,陛下的所有努力,只会换来更大的失望。
但现在还好,至少王崇古真的怕死,不敢欺君,也不让别人在农桑之事上欺君。
朱翊钧和朱载堉聊了很久农桑之事,尤其是关于如何增产的话题。
两分种、三分管、五分肥,这唯独不需要关注的就是三分管,大明的生产从来不缺少积极性,这是朱翊钧践履之实关注到的结果。
岗漠地上遍麦秧,就是大明百姓勤劳的真实写照。
在朝阳门上,总是有一个身影喜欢站在那里看,一看就是大半天的时间。
那是大明皇帝,朱翊钧没事就到朝阳门的五凤楼上观察人间百态。
他在朝阳门见到了整日里不避风雨也要努力奔波的人力车车夫,见到了纤绳勒入肩膀、身体倾斜到伸手就能够得着地面的纤夫,见到了扛着一百八十斤的粮袋子,往返于码头的装卸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