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诸位抬爱,今日在此讲学,诸位若是问我讲何等学问,曰恕,曰絜矩[xiéjǔ]。”林辅成坐在台上对着四方拱了拱手。
朱翊钧总觉得有些眼熟,忽然想起来,前门楼子讲单口相声的那些艺人,也是这等做派。
絜矩之道,朱翊钧可太熟悉了,张居正的讲筵包含了这部分,絜,度量;矩,法度,絜矩之道,就是道德上的规范,类似于举头三尺有神明,人要忠于道德规范活着,就是絜矩之道。
引申而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所厌恶的事,就不要再强加给别人。
“自由者,无羁绊之谓也,絜矩之道,就在于我不欲则不施加诸人,诸人之所欲,则不应施加于我,我不用自己的条条框框去约束别人,别人就不应该用他的道理来约束与我,无拘无束,才为自由。”林辅成开始提纲挈领开始讲解这个学派所追求的自由。
朱翊钧突然抬手大声的问道:“那你还讲什么学呢?你既然说不用自己的条条框框约束他人,超然世外便是,为何又要在这清净之地,大谈这似是而非的絜矩之道?是要来教化我等俗人?还不是用你的标准要求我们?”
林辅成走南闯北,讲学无数,第一次刚开口就被人打断,一股怒火在胸腹之间酝酿,但一看黄大少爷的位置,再看着周围人离得远远的一副招惹不起的模样,就知道,这完全是不能开罪的人物。
林辅成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主持误我也,若非主持几次相劝,我吊唁大师之后,本该离去,只是主持说这京师未闻自由之说,故此将自己所知所悟讲于众人,若是不爱听,可自行离去。”
“没有,大师你讲这个自由,好像过于唯我了,无拘无束?谁能这般活着?请问大师,自由是不是要遵循最基本的公序良俗和律法?”朱翊钧没有继续咬着不放,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关于自由的界限。
林辅成知道这个问题难缠,同样也对京师儒学士的学问感到惊讶,这一开口就直接问到了松江学派的根本之上,他稍加思忖则回答道:“自由,无羁绊之谓也。”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选择了迂回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模糊回答,但意思却很明确,无羁绊之谓,就是没有任何约束。
“好,既然是无羁绊之谓,那咱现在杀了大师,也是咱的自由吧。”朱翊钧的手按在了佩刀之上,缇帅带着三名缇骑动作相同,很快清泉院内,多了十几个壮汉,他们表面上的身份是大将军府的铁林军。
在场所有的人素来知晓这黄公子大胆,但完全没想到大胆到如此地步。
“你!”林辅成大惊失色,他眼睛瞪大,行走于大江南北,从未见过如此鲁莽之人,他厉声说道:“你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当真顺天府是伱家衙门不成?”
林辅成无意间真相了,顺天府衙门,还真是朱翊钧他们老朱家的衙门…
“看,咱年富力强,拥趸数人,权势滔天,要杀你如同杀鸡,这个时候,林大师想起顺天府衙门来了?这没有任何拘束的自由,在咱看来,不过是恃强凌弱的遮羞布罢了。”朱翊钧没有抽出刀来,事实就是自由从来都不是无拘无束没有任何的界限,他在用事实证明这一点。
“呼,你说得对,自由的确要遵守公序良俗和律法,请你的牙兵收起兵刃吧。”林辅成不敢不怂,十几个目露凶光的大汉已经准备把刀抽出来了,这架势眼看着一言不合,就打算要了他的命!
林辅成权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朱翊钧挥了挥手,缇骑们隐入人群之中,他才说道:“那大师请继续,不要忘记哦,要遵循最基本的公序良俗和大明律。”
林辅成嘴角抽搐了下,而后开始讲松江学派的渊源。
清泉院的众人,皆是松了口气,这戚家的黄公子,素来行事大胆,真的当街杀人,恐怕也只是被陛下训诫一番就没有了下文,连皇帝都不会深入追究。
戚帅可是领着京营的主力在河套征战,这要是责罚了黄公子,戚帅那边万一领着京营回来,要问问皇帝为何杀他家人,又该如何是好?
没有流血,大家都要赞一声黄公子大气,不跟贱儒斤斤计较。
“泰西有一角名叫佛得角,意思为自由之城,就是无拘无束,任何人在自由之城,都会获得自由。”林辅成的话已经有些底气不足了起来,自由之城除了自由没有任何秩序可言。
走在路上,都有可能从背后伸出一把刀来,把身上的银子都交出来还有可能活下来,若是拿不出来银子,必死无疑。
这是林辅成从泰西水手口中亲口听闻。
林辅成也就是骗骗没有见识的大明人罢了,反正没人知道泰西自由之城的真实情况,还不是他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张嘴胡说?遥远的天边,有个自由之城,那里是自由的神国,至于其他避而不谈就是。
朱翊钧忍住了笑意,他总觉得松江学派的学问和大明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弄了半天,才知道了这个学派的根源,怪就对了,本就不是大明本土学派。
完全来自于水手口口相传的天边,商舶在往来,文化在碰撞沟通,苦于儒家守规矩的桎梏,没有理论去佐证支持,富有的南衙遮奢户们想要的无拘无束,当得知自由之城之后,遮奢户们心驰神往。
林辅成在讲,清泉院里的众人在听,听了半天,众人越听越迷糊。
“惟天生民,各具禀赋,得自由者乃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第务令毋相侵损而已。”林辅成说完,拿起了茶杯喝了口水,说了那么多,便是口渴了。
姚家老二姚光启举起手来大声说道:“林大师,你确定你讲的是自由,而不是非攻兼爱吗?墨子说,把别人的家看做是自己的家,哪还有人偷窃吗?把别人看作是自己的家人,还有贼寇吗?”
“姚家老二这学问还是不错的。”朱翊钧对着王谦低声说道,林辅成讲了半天,这个自由的根基,似乎更加契合非攻兼爱的墨家学说,你爱我,我爱你,大家甜蜜蜜,而不是无拘无束。
朱翊钧在林辅成开讲的时候,就逼他承认了自由有界限,这就导致了林辅成不能把那套无羁绊之谓生搬硬套,讲起来自然面目全非了。
“我其实很失望,还以为林大师有所高论,但不过是袖手空谈罢了,陛下说过:任何在幻想中建立的美好国度,往往会在现实里将人引导向深渊的歧途。”姚老二姚光启摇头说道。
姚光启认为,陛下那套以实践为根本的理论,更加合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