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戚继光北上,两广的倭患,闹不到后来的阵仗,殷正茂用了四年时间才借着俞帅的威风,平定两广倭患。”
“他矛盾说里,讲轻重缓急,在他眼里,京堂的大老爷就是比东南颠沛流离的百姓重要,所以我说他短视,就是说他没有看到倭寇的危害!”
“若不是为了白银,在他眼里,倭人不足为虑耳,他也不会动心起念的去灭倭,他明明有能力、有办法去做这件事,他只是觉得不重要,所以不去做而已。”
“那那那…”麻锦嘴笨,他吵不过徐渭,宣大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战争,兵祸之下,千疮百孔,而他到了松江府,也能处处看到倭患肆虐的伤疤。
隆庆二年,戚帅北上,对于北方而言,的确是个好消息,但是对于期盼着戚继光继续前往两广平倭的两广百姓而言,这何尝不是一个残忍的消息?
“戚帅就只有一个,能怎么办,总不能把他分成两个人吧,后来两广平倭的时候,元辅也派了俞帅,最后不是平定了吗?问题,都是一个一个解决的。”麻锦不知道如何给张居正分辨,只能强行争辩了一句。
麻锦越想越恼火,十分不满的说道:“你这措大,若是你当国,隆庆元年土蛮汗入寇,戚继光继续向两广平倭,还是北上主持京畿戎政,这两难的选择,你如何抉择?”
徐渭两手一摊,嗤笑一声说道:“我又不是厨子,我连乱炖都不会做,问我干什么,我连举人都考不中,离那文华殿,有十万八千里之远,你问我怎么办,我哪知道怎么办?”
“我又不是首辅,不是太傅帝师,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更没什么两全之策,他是太傅帝师,他是堂堂馆选庶吉士,他是内阁首辅,他就得想办法,而且他必须得有办法,谁让他是太傅咧?”
麻锦直接傻眼了,呆呆的看着徐渭,这措大,就该扔进水里喂鱼,他大声嚷道:“你也没有好办法,你何必喋喋不休!”
徐渭理所当然的指着自己说道:“你不知道这就是读书人的嘴脸吗?明明没什么本事,非要愤世嫉俗,非要对有本事的人指指点点,非要对自己不懂之事泄泄沓沓,这就是读书人啊。”
“太不要脸了!”麻锦又要拔刀。
徐渭退了两步,他有点功夫在身,但是和这等悍将相比,他的实力可以忽略不计,他连连摆手说道:“陛下不就是看中了我等这个不要脸的劲儿,才派我们前往倭国吗?如果去倭国还要脸面、礼义廉耻,那做什么事儿呢?”
“啊?”麻锦愣愣的看着徐渭,这个读书人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他们这趟去倭国,就是去里挑外撅,去贩…跨洋婚介、培养倭国精神大明人的,这要是要脸,奉行礼义廉耻那一套,似乎做不成这些恶事。
“太无耻了。”麻锦收回了刀,由衷的说道。
徐渭几近恬不知耻的说道:“感谢夸奖。”
麻锦五味杂陈的看着徐渭,他现在确定了,徐渭可能是个疯子,可能灭倭,是徐渭这一辈子的执念,也是仅剩下的执念,他这次出海,胡宗宪死后,他在牢里住了这七年,忧惧发狂,自杀过九次,出狱后生活变得潦倒。
徐渭继续说道:“我说张居正是个厨艺不精的厨子,第二个原因,是张居正这个人太要脸了,张居正是个好人,但是他就不该当好人的,他不仅不能当好人,还得做大坏人,做那种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大坏人、大魔王!”
“徐阶怎么对严嵩、严世藩的?怎么对胡宗宪的?张居正在朝堂倾轧中,还保有一丝仁义,这就是他最大的错处,他的新政,是没有任何回头路的,走的是绝路,却不肯用决绝的手段。”
徐渭、孙克毅、麻锦带着近千余军兵出海,不是毫无准备的,此时倭国就是自号第六天魔王的织田信长所统治,而织田信长也无愧于他第六天魔王的称号,对倭国佛门天台宗、一向一揆等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
佛门在倭国影响极大,比如没有继承了天皇位的宗室子嗣,就要出家礼佛,而各大庙宇,产业丰厚,为了守护庙产,甚至会组建僧兵,而后聚集起来,不受任何人的命令,割据一方,鱼肉地方。
万历五年五月初,孙克毅带领的船舶来到了长崎。
隆庆四年,肥前国大村氏家督大村纯忠开长崎港,和葡萄牙人展开了海贸事宜,大村纯忠是个景教徒,这是得益于倭国战乱频频,没人约束的前提下,导致了景教在倭国非常的盛行。
生活已经很痛苦了,需要一些慰藉。
而在西海道九州岛肥前国传教的人正是弗朗西斯科·桑德,就是之前吕宋总督,弗朗西斯科在倭国的贸易和传教是双轨进行的,也就是所谓的:白银和灵魂同样重要。
弗朗西斯科面对殷正茂的大力出奇迹、一力降十会毫无办法,在马尼拉被大明俘虏,至今仍然关押在了马尼拉的监狱里。
而佛朗西斯科的至交好友,托雷斯神父,仍在长崎传教,主持倭国和泰西的贸易,有时也会写信给在京畿的特使黎牙实,请黎牙实帮忙搭救佛朗西斯科。
黎牙实作为费利佩二世的特使,他其实有权力调动在西班牙在远东地区所有的力量,来夺回马尼拉,但是黎牙实整天坐在京城里跟陈学会吵架,对于夺回马尼拉并不在意。
费利佩二世对马尼拉同样不在意,费利佩二世更注重贸易,黎牙实知道费利佩二世更重视什么,所以,对于托雷斯神父的请求,黎牙实表示无能为力。
吕宋、马尼拉,在黎牙实看来,就是一道保险,大明和西班牙远洋贸易的保险栓。
马尼拉在大明的手中,大明就不必担心,大明漫长的海岸线上全都是红毛番、黑番、倭寇、亡命之徒组成的海寇;而马尼拉在大明手里,对泰西的费利佩二世而言,就是远在天边不知道在哪儿的一小块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羁縻领地,换来了大明开海和通商,只要吕宋还在,大明就不会出于军事顾虑,而再次关闭开海的大门。
从葡萄牙王室特使火者亚三、宫廷药剂师托梅·皮列士到访大明之后,葡萄牙一直在思索如何打开大明这道大门,火者亚三、托梅皮列士甚至混到了明武宗的身边,请求明武宗开放海洋贸易。
但是始终未能得到有效的结果。
泰西来的商贾,其实和孙克毅一样,很难理解朝廷禁海的决定,禁海,肥的是私门,禁海,导致所有出海的商贾全都是海寇,因为下海就是违禁,大明的海贸因为禁海,变成了一种没有任何规则可言的零和博弈,任何的零和博弈里,就只有内耗。
孙克毅想不明白大明的禁海令,只肥私门、滋生倭患海寇的禁令,为何一直到隆庆二年才有了月港开关,就像徐渭不理解一辈子都在平倭荡寇的胡宗宪为何要死一样。
固然胡宗宪是严嵩的朋党,但严嵩当国二十年,胡宗宪想要平倭,不做严嵩的朋党,又该怎么平倭呢?
大明就是这样,很多本该如此的事儿,但从来不是如此。
孙克毅的商船到港了,三桅的夹板巨舰本来就是卡瑞克帆船改造而来,将软帆改为了硬帆,将船舱改为了水密舱,并没有进行更多的改良。
但是它悬挂的旗帜,引起了肥前国大村氏家督大村纯忠的惊骇,大村纯忠不确信的多看了几眼,最终肯定了这十三条夹板舰上挂着的旗帜,就是大明的七星旗。
得亏大村纯忠还有点见识,认识汉文,也读些史书,当年室町幕府被大明朝廷册封的时候,大明的天使船队,就是挂着七星旗到港的。
尤其是看到了那三条战座船,大村纯忠更加确信了,这就是大明的官船。
战座船是大明水师的战舰,倭国的船小,在战座船面前就是个小舢板,一碰就碎,倭国对于这种船极其畏惧也很了解,但是他们没有能力制造这种船舶。
大村纯忠立刻派遣了使者前往接驳,而后大船开始靠港。
孙克毅、徐渭、麻锦三人,刚刚走下栈桥,就看到了一个头顶没有头发、两鬓有头发,脑后扎着个辫子的人跪在地上,这种发型叫做月代头,而他穿着一身胴衣,肩膀是紫色的有壶垂纹、下摆是绿色的有矢袄纹,就是箭矢的尾部印花,而中间白色布料有桐叶纹。
三人刚刚站定,跪在地上的人,就膝行前行到了三人面前,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