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重儒术,儒门自创立以来,没有一朝一代像汉朝这样重视儒术,不仅天下郡县有学校,仅太学就有太学生三万人。士人之众,亘古未有。可是这么多士人却没有带来大同之世,反而带来了大乱。
这是很多人都觉得无法理解的地方。在此之前,很多人都觉得是朝廷亲小人,远贤臣,重用外戚和阉党,清流斥退,浊流横行。现在看来,这个结论恐怕流于肤浅了,虞翻的见解更接近于实际,大汉的崩溃和士人的数量猛增有很大关系。想做官的读书人太多了,数万人游荡在洛阳城,就算把所有的外戚、阉党清都除掉,也没有那么多的官职来安排他们。在仕途利禄面前,能行道、守道的人越来越少,私心作祟,门生故吏因此而起,结党营私在所难免,党锢之祸几乎是势在必然。
孙策拓展士人的定义,将农工商和武人都纳入士人的范围,不仅没有对士形成挤压,反而给了他们一个迅速壮大的机会。仕途毕竟是有限的,但学问是无限的,士人不再汲汲于仕途为念,并没有因此失去仕途,却打开了另一片天地,士人的数量不再成为限制。有印书坊,有幼稚园、郡学、木学堂和讲武堂,用不了多久,士人的数量就会得迅速提升。从这一点来讲,孙策的功德不亚于夫子创立儒门,有教无类。
“将军则不然,既明士道,更能养士。使文士著书史,武士战疆场,医术治百病,匠士造器物,农士勤稼穑,各展所长,各安其业;兴教育,建诸堂,使百姓子弟能受圣人之教,士人日众,天下皆士指日可待。功不亚于伏羲创易、仓颉造书、夫子立儒门,故士人之心在将军,天命亦在将军,不兴其谁?”
辛毗忍不住问道:“长史所言,甚是有理。不过我亦有不解之处,还请长史指教。”
“说。”
“将军明士道,行新政,建诸堂,的确是不世功业,有开创之功,但有开创之功并不等于就有天命。你刚才提及伏羲、仓颉和夫子,伏羲、仓颉久远,暂时不论,夫子可未曾有天下?如果朝廷西迁关中,荀彧在关中效仿将军,推行新政。曹操在益州,曹昂在兖州,皆有效仿之举,就连袁谭在冀州也有继踵之意,难道他们都得了天命不成?”
“说得好!”虞翻赞了一句。“你们一定也有这样的疑问吧?”
众人笑笑。虽说辛毗有故意挑刺的感觉,但他们也的确有这样的疑问。只有郭嘉摇着羽扇,笑而不语。孙策原本也有些疑问,一看郭嘉这副神情,忽然有所领悟。以虞翻的聪明,他怎么可能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留下破绽,让别人抓住。如果有破绽,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故意留下的陷阱。
“伏羲久远,仓颉也不近,这两人我们都暂且不论,只说夫子。夫子文武兼备,为士之楷模,圣之时者,为何他未得天命,不仅不能用于鲁,周游列国也未能立足?无他,未得其地也。鲁地多山少田,东有齐,北有赵,南有楚,如何能立国?若他能效舜避丹朱,泰伯避季历,事则不然。伍员、范蠡之辈,德能不及子路、子贡,亦能乘风云而起,以夫子之德能,迁居于吴,以子路为将,子贡为相,焉知不能立国而有天下?”
辛毗愕然,盯着虞翻看了半晌,咬咬牙,退了回去。众人见了,也忍俊不禁,暗自感慨虞翻口才好。虞翻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居然还留了一个陷阱,真是太阴险了。舜避丹朱是孙策早就在宣传的故事,其意是暗示自己是舜,长安的天子是丹朱,虽然一时不得不避,但将来终究是要有天下的,是为他自己造势。虞翻在这里又提泰伯奔吴,等于在为孙策造势之外,又为吴地造势,契合东南有王者气的传说,为吴地立国造势。
有其人,有其地,再加上天命所归,不改朝换代都说不过去。至于与孔子并世的夫差、勾践,谁在乎他们,况且现在东吴也没有有和孙策抗衡的人。
孙策心里明白,虞翻在为他的阳羡立都计划打伏笔。不过这个计划并不容易。在哪儿立都不仅涉及到地理形势,还有经济利益。帝都在哪儿,哪怕是临时的,都会对当地百姓带来很多好处,名利双收。只要立过都,哪怕只一天,将来都可以减免赋税。这可是为本地百姓谋福利的好事,谁敢轻易放弃?
果然,短暂的沉默后,张纮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仲翔之意,是正名之外,将军返回吴地么?”
虞翻点点头。“请长史指教。”
“仲翔说天命在将军,我非常赞同。将军明士道,行新政,使士人各展其长,各得其所,这的确是天下大同的必经之路,非将军不能当此大任。正名亦是当务之急,使五州一体,知君臣之义,方能同舟共济,安内攘外。但天下未安,立国于江东,偏居一地,我以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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