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哄笑,那胡清安脸上有些挂不住道:“我当然看过数遍,每次看都触目惊心,需要强忍不适,若非今日处斯文之地,我定要上前苔你一顿!须知夫道本者,三纲四维也!而君乃纲维之首,夫君臣之义,与天无极,其实尊卑上下云尔,自有伦纪以来,皆未有如此干纪狂诞之说!且不论你的内容如何,单这份伦理灭绝之大不敬,就合该降雷把你殛了!”
“若明君之过就是大不敬”,海瑞睥他一眼道:“难道百官都要逢君之恶?”
“君有何过?需要你狂犬吠日?”胡清安沉声道。
“我的奏疏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海瑞垂下眼睑道:“不需多言。”
“很多人没看过。”胡清安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喝道:“你既然敢写,难道不敢说吗?”
“有何不敢?”海瑞冷笑道:“陛下二十年不上朝,荒废政事,一意修玄,亲近奸佞、疏远贤臣。导致大明权佞当国,青词庇奸,内不修政治,外难御强敌!而士大夫欲为天下苍生尽兼济之责而无门可循!结果国事蜩螗,如汤如沸,灾害接连、盘剥无度,兵戈四起、叛乱频仍,大好河山、哀鸿遍野!难道还称不上个‘过’字吗!”
“有道是夏虫不可言冰”,胡清安大声道:“你海瑞生在荒蛮之地,进京也不过半年而已,天颜未曾得见,圣元无缘聆听。又怎知陛下荒废政事了呢?”
“敢问上次朝会是哪一年?”海瑞淡淡道。
“不上朝就不视政了吗?”这时又一个官员大声质问道:“皇上废寝忘食批阅奏章、不分白昼的垂询内阁,就不算是勤政吗?”顿一顿又道:“说你无知还不信,知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每日要送来多少奏疏文件吗?要堆上满满一屋子!若是拿到早朝上议,恐怕一天的事情,一个月也论不完。再说早朝兴师动众,程序冗长、缺乏效率……这些你都不懂,说了也白说……”,所以说,想要把海瑞给驳倒,还得靠读书人,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辩论,刁钻阴损的手段炉火纯青,一个不留神,就要被‘技术性击倒’。
海瑞知道,今天三法司无一堂官在场,来的官员都是之臣,可见就是要驳倒自己,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海瑞是错的!眼见对方的锋刃抵近心脏,他沉着的应对道:“不上朝,就无法亲近群臣,只垂询内阁中一二人。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且不说容易被奸臣蒙蔽,就算是管仲、萧何那样的贤臣,也不可能全知全对。天设君王治理万方,而君王只一人、力有不逮,故设朝廷百官佐之内阁资政议政、九卿总领大事,百职官员分掌职事,抚按科道加以纠正肃清。圣上则持大纲、稽治要而责成之。劳于求贤,选于任用。如日月星辰,运转自如,则四时六气,各得其序,民物熙浃,董为太和!今君王不近百官,是置六部为虚设,视九卿为小吏。独日高悬,星月无光,时气颠倒、乾坤混乱,社稷黎民焉能不受其害?”
他的铿锵之言,激荡人心,许多人暗暗喝彩,但也有些人暗暗心惊,喝彩者只为他针灰时弊、直斥乱象,心惊者却因为听懂了他的真意……
那边的文官方阵却不能被他压住,一个官员霍然起身道:“大胆海瑞,孕于荒蛮,自大无知,愚昧可笑!粗读几本经书,便敢妄言天道!安知大道无形,高居九重,治乱吉凶,各有其时?!须知这天下是有势运的,有时候早魁作祟,便赤地千里,妖人降世、则盅惑愚民,这都是天定的劫数,坚持度过后则又有一番时运!又怎能将国事的艰难,全归罪于皇上呢!”
三公槐北面是一排值房,被提刑司的番子严密包围着……海瑞就是从这里被带出来的。在其正堂之中,一个老人靠坐在一顶遮盖严实的软舆上,三月底的北京,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他却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还罩着一件青色的袍子,显得病弱不堪。
如果李春芳进来一看,肯定要大吃一惊,然后三叩九拜的,因为这老人正是嘉靖,他太在意这场辩论了,虽然病重,却无论如何都要亲临现场,听一听天下的读书人,是怎样议论自己。
所以今天一早,圣驾便秘密出宫,混在押送海瑞的板伍中,来到了国子监。不过他没见海瑞,一来没那个力气,二来也怕会忍不住并了他。
虽然到了现场,皇帝没法坐视,只能躺着听,听得分外认真,还露出深思的表情。其实他最关心的,还是文臣们能不能帮自己,把海瑞给辩倒了。所以见他们步步为营、寸土必争,嘉靖的心情也十分紧张,见海瑞果然没有上次的从容,皇帝老怀甚慰。听到外面的官员,说‘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罪于皇上’时,他终于笑了起来,问道:“说话的是谁?”
马森赶紧看看,然后小声道:“不认识……”
“回头弄明白了……”嘉靖无奈道,便不再理他,专心听讲。
这时那人见得势,乘胜追击道:“再说就算是开朝会时,说话的不还是寥寥几人?大部分人只能带着耳朵听吗?”他们抓住海瑞‘二十年不上朝’和‘荒政怠政’之间的逻辑错误,穷追猛打道:“圣天子垂拱而治,掌大纲、明赏罚,用严刑重赏来督促百官,使人人明白职责,各司其职,便可达使朝堂正常运转,达到治理天下的目的!”
言至此,很多人都觉着词臣们的论辩很完美了,海瑞很可能再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