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喜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似幻。
今天之前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吏,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攒下两亩田地,但今天之后这一切都变了。
被铁甲手中那把长剑指住喉咙的时候,喜不太懂李斯大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看管起来。
即便不相信他对秦国的忠诚,也至少要相信他的平庸无能吧?难道他这样的人,能掀起李斯大人也为之头痛的风浪吗?
武安君来到的时候,喜不太懂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如此的兴师动众。
到最后王上驾临的时候,喜已经放弃思考了。
他意识到事态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不然他这样的小吏,怎么能有面见王上的资格。
再到最后,王上驾临而无人行礼,所有人都肃然而立,那把持在铁甲手中的剑,依然纹丝不动地指住喜的咽喉。
喜干脆连脑子也放弃了,全当自己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棵野草。
因为他已经认出来这样的阵势……自从商君变法之后,秦国阶级之间壁垒森严,下级见到下级要行庄重的礼节。
但只有在一个场合例外,只有一个规则能够压过商君当年亲自定下的律法。
秦重武德。
唯独在武德压倒礼制的时刻,秦人不需要遵从阶级之间的差异。
从来便是如此,秦国军队远征之前,站在参政大殿之前的演武场上时,从来不必要向秦国历代先君行礼。
此时站在这里的所有人,武安君乃是传世的名将,武安君之下那些人,乃是秦国的士卒,他们面见秦王而不拜,是因为他们正在准备一场征战。
喜茫然四顾,可是仍然什么都看不见。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可他甚至找不到那个所谓的敌人在哪里。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如同梦境一般。
王上撕扯冕服的时候喜已经愣住了。
像他这样的小吏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王上的面孔,甚至弄不明白先王上与当今王上的分别。
对于喜,乃至绝大多数秦国小吏来说,从庄公襄公到孝公,王上就是这身冕服。
喜也说不上来这意味着什么,应该是有变故要发生,可似乎又是从王上破韩之后,这变故就已经在发生了。
公卿贵胄,王上和将军之间的变故。
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有些过于遥远了,最后喜只是茫然地看着王上换上新衣。
那种形制古怪的衣物,穿在王上身上,竟然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合适。
冕服的底层逻辑是叠加厚重的衣物,把单薄的身形填充成魁梧的模样,以体积形成威慑,又在这一基础上,增加繁复的装饰,以勾勒威严的气度。
而军装与之截然相反,立领、束腰、衣料硬挺、版型挺拔,每一寸裁剪都精妙至极,每一道线条都是为了更贴合身形。
这种衣服穿在身上,让人一下子就变得瘦长起来。
像是在原本就浓重的轮廓上,又下重笔描了一遍,让人看起来更深邃也更冷厉,骤然望过去,竟然像是看见了凝固在夜色浓处的一道刀光,割得人眼瞳生疼。
片刻的沉寂。
场面忽然变得热火朝天起来了。
白出一队士卒交给李斯,赵高领着嬴政带过来的侍从,从仓室中把成捆的衣物搬出来,一一发放到每个士卒手中。
交接衣物的同时,李斯看了赵高一眼,赵高平静地回看他,很快又错身而过,重新忙碌起来手中的事情。
至少此时此刻,在揣测王上心意这方面,这两人旗鼓相当。
喜并没有留意到这样的小细节,以他的出身,根本不能察觉到这样的暗流。
他所看见的只是武安君卸掉佩剑,来到王上面前,再拜之后,接过侍从手中的新衣。
喜的思路变得有点混乱……不如说今天一整天,他的思路就没冷静过。
他试着以眼角余光悄悄看武安君。
其实原本不必这样小心,之前喜也看到了王上的脸,那把指着他喉咙的剑也没有落下来。
但这个不一样。
喜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
这是……这是武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