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风将王越的遗体在柳木棺中安顿好,又与几名镇帅、镇守太监商定了轮流守灵的事。
从帅帐出来,常风去看负伤六处的徐胖子。
徐胖子正撅着大腚,趴在病榻上。时不时发出一声呻吟:“哎呦,疼死胖爷我了!”
“天杀的鞑靼人。背后放冷箭。射哪儿不好,射老子屁股!”
“下回要是还有仗打,我就学叶广,在草原四处放火,烧你们的营帐!”
见常风走了进来,徐胖子如同见到了亲人一样:“常爷!我他娘还以为见不着你了!”
常风坐到徐胖子的病榻边。本来他还担忧胖子的伤势。在门口听到徐胖子斥骂鞑靼人,中气十足。他悬着的心可算放了下来。
常风道:“幸亏射的是大腿后面,要射的是大腿前面。以后还怎么去怡红楼。”
徐胖子道:“也是。对了,常爷你听说了嘛。我运气好,亲手砍了土默特部的副首领。”
“这回看京城里那群嚼舌根的,谁敢再说中山王北脉是怂包软蛋。”
能够立下斩将大功,徐胖子绝不是光靠运气。
在京城中,他只是个好逸恶劳,贪吃好色的浪荡勋贵。
一旦上了战场,他身上的中山王血脉彻底觉醒。
蒲草沟之战时,北路军主将张安、镇守太监郝善为了徐胖子的安全,将他所带的那个三百人骑兵队安排在了全军的最后。
与鞑军接战时,全军突击。徐胖子只用了一柱香功夫,就带着麾下骑兵队冲到了最前面。
哪里鞑靼人多,他就往哪儿冲杀。那里箭簇密集,他就出现在哪里。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徐胖子不再像一条粪海中遨游的肥蛆。
倒像是翻江倒海,游刃有余的活龙。
总而言之,这一仗,徐胖子没给老祖中山王丢脸。
常风道:“伱这伤,回京不碍事吧?要不我先回京,你留在西北养伤?”
徐胖子道:“区区小伤,何足挂齿?咱俩一起出来的,也得一起回去。”
二人闲聊了片刻。徐胖子感慨:“对了,回来之后我就趴下了,起不来榻。没去拜见王老制帅。”
“嘿,王老制帅简直用兵如神。弟兄们按他定下的方略扫荡贺兰山,简直就是摧枯拉朽!”
常风一愣,面露悲伤的神色:“王老制帅三刻时辰前病故了。”
徐胖子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
一个能带着部下打胜仗的统帅,部下们会发自真心的爱戴。
徐胖子早就对王越佩服的五体投地。
徐胖子痛骂老天爷:“老天爷你瞎了眼!京城里的那些废物老文官个个长命百岁,占着茅坑不拉屎。”
“王老制帅这样的能臣猛将,却迈不过七十三的坎儿!”
入夜,常风在帅帐中轮值守灵。
王越安详的躺在柳木棺中。他的一生,踏草原、平西北,征战四方,靖虏边疆
用上帝视角说句题外话,大明国祚二百七十六年加南明十八年。只有区区三名文官封爵。
其中就有王越。他在成化年间受封威宁伯。
这世上没有完人。他屡屡结交权贵,极尽吹捧依附之能事,为文官所不齿。
但他这么做,并不是追求荣华富贵。他已是伯爵身份,还有什么好追求的?
他把老脸塞进裤裆里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用兵方略能够在朝廷通过、施行。更好的安定边塞、打击北虏。
如今,他以七十三岁高龄,直捣贺兰山。病故在他用尽一生心血守卫的西北土地上。
王越的一生,无憾矣。
张永走进了帅帐,来到常风身边。
张永跟常风商量:“常爷,皇上命咱们还京的圣旨,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到。”
“宁夏到京城有两千两百里,几个月的路程。王公的遗体装在棺材中往回运,恐怕半途就会烂成水。”
“宁夏穷困之地不比京城,没处寻窖藏冰块,放进棺椁。这可如何是好?”
常风摆摆手:“无需运回京。就地埋在西北吧。”
张永迟疑:“不成吧。王公是成化朝第一名将、朝廷伯爵、弘治朝最大的封疆大吏。”
“照规矩,皇上一定会下旨,命将他的遗体运回京荣葬的。”
常风走到柳木棺前,凝视着王越的脸:“出征前王公就说过。他的心愿是死后埋在西北。”
“咱们趁皇上的圣旨还没到,先行将他下葬。这不算抗旨。”
“至于京中的荣葬。咱们带几件王公的衣物回去。建衣冠冢就是。”
贺兰山已是明军地盘。边军将士护着王越灵柩,出灵武城,来到了贺兰山脚下。
正是秋天,天高云淡。蓝天白云之下,数万边军将士如一杆杆标枪般挺立着。
监军张永;军务提督常风;镇帅李俊、朱槿、张安;镇守太监郝善六人亲手抬棺,将灵柩安放在墓穴当中。
王越出征前曾说:“就算我死了,装进棺材埋在西北,魂灵也会化作阴兵阴将,镇守大明的西北边陲。”
葬于他亲手收复的贺兰山脚下,是他最好的归宿。
数万边军将士,齐齐痛哭流涕。那声音震天撼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常风大喊道:“诸位袍泽,王公不希望看到诸位哭哭啼啼给他送行。”
“王公来宁夏的路上跟我说过。他最喜欢太祖爷所制《红巾军歌》。”
“我们齐唱军歌,送王公上路!”
数万边军将士击刀鞘而歌。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胡虏作马牛。”
“将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数万人合唱的《红巾军歌》,回荡在贺兰山的天空中
若干天之后,京城,乾清宫大殿。
内阁诸员、六部堂官站在大殿之中。
弘治帝面色凝重。他的龙案前摆着两份奏章,一份捷报。
第一份奏章和捷报,是他三天前收到的。捷报上说,西北大捷,明军斩获颇丰,逐虏于贺兰山外。
奏章则是王越死前口述,部下执笔写的此次西征的立功将士名单。
常风的名字,在立功名单上位列第四。仅次于立下头功的张安、郝善,以及为了给司礼监面子必须列在前三的张永。
名字后面还专门注明,常风大功有二,督粮、军情事。
定国公世子徐光祚,位列第五。
第二份奏章是弘治帝刚刚收到的,上面写着王越的病故的消息。
弘治帝凝视着三份奏章,猛然间大吼一声:“西征之前,凡参劾过威宁伯的言官,一律革职!”
徐溥已经告老还乡。如今的内阁首辅是刘健,次辅李东阳,阁员谢迁。
刘健连忙劝阻:“皇上,言官风闻言事乃是祖制。再说参劾过王越的人太多”
弘治帝是个仁慈之君,对待文官一向和善。这也是后世诟病他依赖、纵容文官的原因。
可是这一次,弘治帝丝毫没有给文官面子。他咬牙切齿的重复了一遍:“一律革职!”
刘健无奈,只得拱手:“是。内阁这就拟旨。”
弘治帝又道:“另拟旨,追赠王越少保,谥号襄敏。命礼部设九坛告祭。王越之孙王烜,入国子监。”
“着内阁、兵部、吏部,按威宁伯生前所奏立功名单,拟定封赏。”
王越被追赠三公。
他的部下们也获赏颇丰。张安、郝善官升一级。李俊、朱槿、吴江等人皆得赐丰厚的内帑银。
其余部下,升两级者两人;升一级者四十七人;升署理一级(相当于半级)七十三人;获内帑赏银的有六百三十五人。
秋末,常风和张永、徐胖子踏上了回京之路。结束了这趟追随王越的抬棺西征之旅。
众人在弘治十二年初春时节重返京城。
收兵走安定门。
司礼监秉笔钱能,在安定门前代皇帝迎接装着王越衣物的棺椁及三位功臣,并传旨封赏。
常风跟张永、徐胖子跪倒在地。
钱能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锦衣卫指挥左同知常风、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永、定国公世子徐光祚,辅佐襄敏公直捣贺兰山,平定西北有功。”
“赐常风世袭锦衣卫指挥同知。”
“赐张永‘壮勇太监’号。”
“赐徐光祚后军都督佥事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