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古怪至极的平头男,却像支标枪般站得笔直,一言不发。它显得全无敌意,又浑身散发出无比的威慑力,我人往哪它就立即追上沿途阻挡,似乎不愿我离开此地。此妖的移动方式十分奇特,它就像团空气,腿脚纹丝不动却能任意挪位,并且每个假动作都会被其轻易识破。每当我逢见空隙想窜走,就会被劲气推回原地,而当回过神来,它已迎面而站。
来回争执过数次后,我觉出它既不是羵羊也不是阴胄,而是另一种更高深的东西。英格拉姆已在某片荒芜的沼泽湖里自绝身亡了,那么它为何会出现在恶魇里?难不成这家伙神魂俱散后,依旧惦记着老情人丽姬娅?仍觉得强扭的瓜势必会更甜吗?五零年代的老货们在想些什么,要我这种七零年代中才降生的人去理解,简直比起登月还困难。
虽然釐不清它意欲何为,但我大概知道了它的用心。英格拉姆无意与我交手,它心中存在着原始恐惧,那就是担忧我会作出任何不利于丽姬娅的事,故而要将人困死在此。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外加我早已是重伤负身,即便有心也很难同时对抗三只巨妖,由此我想到了谈判,必须让其知道,自己并不是胸怀野望之人,而仅仅想要带自己伙伴离去。
“你好歹放个屁也行,光用一对死鱼眼盯着看,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我欠了欠身,用近乎于哀求的口吻说道:“好了,我全都摊牌了,你要么退走要么就开干,随你开心好了!”
哪知这个平头男人,听完我叙述原委后,竟然将嘴角勾起,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那种表情虽显得很轻松,却令人感到着实狰狞。见A计划说服教育不成,我只得祭出B计划,快速将身一转,迎着近在咫尺的天窗狂奔,打算撞破朽烂板墙跃下楼去。
随着我的身姿移动,英格拉姆立即有了反应,它旋风般窜将上来,再度将去路拦下。我素来提倡没有机会创造机会,走一步想三步,已在心中运筹帷幄停当。第一个心枷方镜里,我在它身上试过各种枪弹,但它们就像被拍进棉花堆里,丝毫风浪都不起。有一件东西我还没来得及去试,那就是玻璃泡,这种遇神屠神遇鬼灭鬼的大杀器也许能办得了它。
倘若心存侥幸,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棵树上吊死,显然不符合我的个性。既打算发难,就要做好预演失败的准备,自然,后手必不可少。多年后我躺在床头,默默吸着烟,当回想起这场苦战,仍为曾经的自己暗暗吃惊。那是因为,第二手准备的实质就是毫无准备,我将运气全赌在任由意识的喷张上。有一位匆匆相识对话没超过三句的大汉,带给我这份奇思妙想。他就是圣维塔莱里的戴尔,他的一番无心快语。
说起这个强健的摩尔人,带给我第一印象就是作战骁勇,其次是他壮绝的转瞬即逝。我与林锐曾见证了他生命最后一刻,为保全众人慷慨赴死的决然。当然这些不重要,也不是我想谈他的主题。也许林锐早已不记得最初的相识,那是在他自我介绍时。圣维塔莱的六名勇士,每个都拥有谐号,有的叫屠龙者,有的叫崩坏者,还有的叫落难者。只有这个家伙的谐号最奇特,唤作无式者。当被问起为何给自己取这么个绰号,扎比。戴尔说这是因为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绝活,他的特点是临场发挥,听凭肉体作出反应,故而取名叫无式。
当人被逼到绝路,或是即将迎来当头棒喝时,会感受到几秒钟变得极其漫长。在短暂的一瞬间,人脑海中会产生一千几百种对策,并奇迹般的选择出最适合自己的招数应对危机。用科学来解释,那就是肉体不甘死亡,而能瞬间觉醒;用玄幻些的说辞来形容,那就是人的灵魂取代了思考,以某种超越人常规的更高形态,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英格拉姆又像堵坚墙挡在面前,我阿暗暗叫了声好,趁它立足未稳之际,擎着雷鸟刺向对方面门,老妖方才辨明我的意图,抬起阴爪格挡,但依旧慢了半拍,混合气体在其体内炸开,我忙丢出颗霹雳火,一团亮度接近核弹爆炸的白光亮起,强劲的气团将之拍飞了出去。不过,英格拉姆毕竟不是凡物,外加此屋就是它的主场,当其半个身子滑出天窗后,整条怪躯一下子变得扁平,像块毯子钩住一切抓握点,愣是挺了过来。
当见到这一幕,我并不惊奇,因为本就在预料之中。我忙抓起最后一只雷鸟,猛地塞入血盆大口!至于为何要这么做,我并不知道,只是冥冥中挑到了它而去实施。这种自毁长城焚灭自己肉体的行为,促生了另一股黑暗力量的惊觉,天鹅绒眼见宿主即将化为碎块,忙在下腹处聚起一颗素囊,包裹住全部的溢出气体,我半侧身子急速地膨胀起来,成了个直径三米左右的气球。正因为无尽的混合气体仍在扩散,导致皮肤被撑得薄到透明,而当老妖被炸响后,自然就烧毁了我一部分皮肤组织。两团蘑菇云腾起,在我与英格拉姆之间的气流对冲,形成了一股威力巨大的真空血爆,瞬间将我俩推向两个方向的极致!
在我被巨大爆炸轰出破屋的同时,老妖也被震出窗外,这套以毁灭自己为出发点的阴谋,终于成功了。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就感觉自己后背好似被钉入木桩,再一回头,见自己方逃出虎穴却又掉入狼窝,两只羵羊正等在梯子下阴招频发,我那惨不忍睹的身躯上,顿时冒出五个碗口大小的巨大创伤!随着暗红凶光闪现,丽姬娅再度化为火山曜石利刃,将我左臂连根剁下。纵然我再胸怀韬略,也是过得了十五挨不过月底,显然是没法活了。
三妖齐聚一堂,各自实力非凡,我早知横竖是个死,只想着临死前多消耗它们一些。就目前而言,战略已全部达成,我总体是赚了便宜,毁去了两只羵羊的脑袋,以及驱走更难缠的英格拉姆,接下来便要望着自己蜚髓冲天,迎接生命的凛冬凋零!
虽然头脑中是这么盘算的,但身子却不听使唤,在被这股气爆轰出来的同时,自身收到的戕害呈指数级上升,与此同时,我也利用了惯性,甩开残剩的右臂以及健全的双腿,愣是擒下了黑袍老妖和丽姬娅,一同向着深渊般的楼底坠下,决心临死拖上它们垫底。不过今天的黄金之骰是羵羊们,两妖情急之下捞到了蛛网般的电线电缆,借机扭胯蹬腿,一下子挣脱了禁锢,在半空中来回摆荡。而我则像颗炮弹般,直愣愣砸入被露娜敲出的地坑中,随着耳边响起一片水声,眼前冒起无计其数大如塑料袋的气泡,人似乎是摔入了某条臭水沟里。缺失完整脑袋的我已然变得迟滞,连思维都慢慢跟不上节拍,而且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恰在此时,有条苍白的胳臂探入水下勾到了脖子,我借着这股浮力出水面,在她的帮助下,爬上布满苔藓的阴湿青石砖。
这里似乎是地下水道的某一段,将我拖上岸的是Krys,她被削去半侧身躯,将我拖到墙角已是极限了。五米之外,则是最早遭殃的丧妇,她被火山石刃砍成两截,正撑着半个身子在找寻自己的下体在哪里。我等三人虽还活着,但全都身背重创,与她们相比,我虽然好不到哪去,但勉强保有了部分行动力,总而言之,惨死是个早晚的问题。此时正挤在孤岛般的污水边一堆沉积垃圾上,四周爬满吐着信子的大蛇,以及来往如织的水老鼠。
趁着自己仍有余力,我替露娜找回另一半身躯,然后连带着将人拖去墙角,不再是你一堆我一堆散落各处。当做完这些,整个人已是奄奄一息,很难动弹了。
“我已尽了全力。”抚着Krys秀丽脸庞,我悲恸地叹息:“然而,仍无法避免全军覆灭的结果。虽然凄惨了些,但就其他意义而言,你我这对相隔两茫茫的夫妻,总算是团聚了。”
她闭起双目,用手掌轻抚着我的后背,一言不发。我自感索然无味,只得转过脸去,将在楼上接到魂镰电话之事,对丧妇描述了一遍。通过这些有限的讯息,我脑补出部分细节。一:铁布利希和世界之子的混合军团战略达成,几乎没有损失,或者仅有微弱损失,已夺取了一颗次级钻;二:他们急切盼望我俩能突破恶魇回到现实,因为需要依仗鵷鶵,与外界留守的兔子建立联系,为众人指明离开涡地的方向;三:我俩留在泥地间的肉身是完整的,并不同于现在支离破碎的模样,否则尤比西奥会立即告知我这点。其情其景,与阴蚀道场时的故事很相似。最后一点揭示出,那就是当众人听闻Krys与我们同行,显得特别愕然。这亦表明,他们没见到科西塔小姐,换句话说,现场除了我与丧妇,她的肉身并不存在!
“穿透黑雾闯进恶魇前,我晚了你们几分钟,因担忧被陷入第二层地垢的大队人马难以击破羵羊,万一老妖破笼而出后,会去蹂躏肉身,所以才要将自己藏起来。”Krys见我俩正质疑地望着她,连连摆手道:“幽灵生态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脆弱,理论上来说,是不灭的。”
“愿闻其详,”露娜嗔怒地瞪了她一眼,叫道:“我俩斩荆除麻陪你走到这一步,还有多少没吐的秘密,都必须说了。不论你怎么想,回到现实的涡地,是当下最迫切该做的事。”
“在早期古印度吠檀多派里,有个独特支流,它不同于其他六派搞哲学研究,而专重于密技。具罗是指魂魄,陀是摄取的含义,所以合在一起,陀具罗其实就是出窍者。我并不系出此辈,而是在无意中接触到他们,因此习得些皮毛。”她问我要过支烟,开始叙述起来。
在世界的几大宗教里,只有古印度教派对人的沦世有着系统性的广泛研究,所以才有了六道轮迴,转世重生的种种概念。而吠檀多派分支出来的这一流派,名唤后弥下嚣,他们信奉的是:“世上本无神佛,神佛是觉悟的大众,大众是沉泯的神佛”这一理念。
后弥下嚣的精英阶层,就被称作陀具罗。这类人尤为精通移魂出窍,皆因其创立者弥宗是名宝钻之人,他获得一种叫做品验的能力。当初在雾龙牙岛时,Leeann向我讲述伏琳沙的来历,里头提及的沙里曼苦行僧,就是陀具罗的修炼者。他们也是史上多次击杀过山狩的神秘人。这支深不可测的流派在公元九世纪分裂,其中的高手与妖人们纷纷融入进暗世界、泛世界以及极暗世界的势力范围,下九阴便是建立在陀具罗的基础上,得以壮大的。
人类魂魄是种意识,故任何力量都无法消灭,它可以被拆分,也能打散重聚,甚至会有折损。如果老妖想要剪除幽灵,就得在吞噬去它们后,再毁灭肉身的存在,其原理其实与人要怎么对付土下之鬼的方式一模一样,只是立场颠倒过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