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从来不会做平常人的梦。很久之前,艾奎斯陲亚的小马公主还会用梦境向地球传达信息,但那早已成为往事,这个无意识的世界现在既没有君主,也没有智慧生灵加以引导。不过她绝对不是唯一会做怪梦的家伙:也有几只小马几乎每晚都会如此。
在一片虚无中,档案沉睡时的思绪塑造出了一座无与伦比的图书馆。它书架的排布方式用三维空间根本无法解释,上面摆放着的书籍更大程度上其实是她的记忆,而不是纸张和图片装订而成的实体。图书馆相当繁忙,里面总是挤满了几十亿沉寂的灵魂。他们的每一张人类面孔都意味着有一只小马将会在未来某一点回归,虽然那一点在四维时空中也许与现在此地相隔几千年的时光和千山万水的距离。他们都是些模模糊糊的轮廓,只不过有些人比其他人要清晰得多。
每次站在这座图书馆当中,亚历克斯总有一个不变的目标:寻找她的家人。然而众幽魂之中很少有谁清醒得能回答她的问题,而这少数几位也帮不了她:他们只是对她说他们无比恐慌和迷惘,想要回到家中,还有几位甚至找到她的书读了起来。没有一个人能告诉她该到哪里去寻找她的母亲。即便如此,在这样的梦境中亚历克斯也从不会呆坐原地,而是不停在人群之中穿行。她走过时,许多人都对她敬而远之,或是恭敬地鞠躬,或是惊恐地遥望。
只要她还在她的图书馆里,她就从不停下脚步,因此只要她寻找得够久,哪怕时间遥遥无期,最后她也一定会在某处找到她的亲人,看到他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这些其实不是她在睡梦中见过的最古怪的景象,无论是这些迷茫的幽魂,还是他们在消失之前开始变得像小马一样的景象都算不得古怪。
对她而言,古怪的是极少数时候她会偶遇一位神志完全清醒、轮廓完整的人类。这一夜她就遇见了一位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男子:他身材高大、披坚执锐、身着皮甲,手中举着一面巨盾,胸前护着一块青铜胸甲。他难道还认识她吗?“我当年也是十六岁,”他用一只手划过她的鬃毛,开口说道。“但我有幸遇见了一位伟大的导师①。”
“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有你那样的老师。”亚历克斯答道。她觉得她和这位来自马其顿的长矛手相比简直太不公平了。“但我也从未企图统治这个世界。”
他坐了下来,依靠在一张粗糙的木椅上:“但有人会。你大概不会喜欢他们的所作所为。”
“这个世界绝没有征服者,不会有谁臣服于任何人之下。”
“只是现在没有罢了!为了能生活在和平之中,我们都需要发起战争。”
“你可能把我认成阿瑞斯了②。我们是有很多共同点,但没那么多。”她怒视着他。“你的导师在这附近吗?我觉得我还是更喜欢和他在一起。”
亚历克斯没听到他的答复,因为这时她的同床伴侣从床上翻了下去,床轻轻晃动把她惊醒了。她侧过身看向他,尽力让自己的大脑回归现实。
她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奥利弗就注意到了她。他走向她这一侧的床边,在不到一尺之外对她说道:“太阳出来了,小公主。”她想要起身,但他轻轻用一只蹄子把她压了下去。“别,别起床。为你、也为我,你再多睡一会吧。”她开口想抗议,但奥利弗用一个吻把她的话都堵在了嘴里。
真糟:她还半梦半醒呢。不过这没关系,她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情意,这就是一切。她或许是亚历山大的市长,或许她还不只如此,但在爱情中她还是时常处于被动地位。奥利弗在她眼中如此庞大,如此成熟!莫里亚的魔法似乎不仅仅是让她体型变小了那么简单。她现在甚至都觉得爱情本身都像什么全新的事物一样让她兴奋不已,禁忌却又对她举足轻重。除了亚历山大市的命运以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对她更重要了。
“嗯嗯嗯。”她不再试着爬起来了。
“需要我带上科迪吗,公主?”
尽管她浑身疲惫,略一思考这些记忆还是立刻在脑海中浮现。疲惫从来不会模糊她的记忆。“不用了,他……我今天没什么事情,我照顾得了他。”
“你确定?”她的鬃毛在睡了一晚之后乱得一团糟,于是他轻轻将其理顺,又拨去挡在她眼前的毛发。“可别只是在逞能。”
“我不是!”她贴到他身前,加重语气说道。“我今天要去发电厂。要是我不带上科迪,他肯定会非常生气的。”
“那好吧。”他放开她转身离去。“要是他惹出了什么乱子,就给我打电话,我会派人去把他接走。晚安了,公主。”
“但愿不要。”她闭上眼睛,再次把被子蒙过头顶,又继续睡了一两个小时,但这次她没再做梦。八点钟,她的闹钟响了起来。她并没有选择赖床,而是起身把它关掉。床尾的汉也起床了,于是她与他相拥了一阵,随后走向房车的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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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她而来,就在浴室门外转身坐下,向外望着敞开的大门。她根本没费心思去拉门:要是你总是裸着身体,那你洗澡时还关浴室门干什么呢?
为了尽可能节约水资源和香皂,她以最快速度把自己洗干净。生产洗浴用品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事件之后这个行当已经重新复苏。但尽管如此,她现在使用的所有洗浴用品也都不能和从前杂货铺里随处可见的发胶和水果味香波相提并论,完全不像它们一样顺滑。
事实证明,制造如此优质的产品需要消耗大量化学制品和动物脂肪。但现在他们既没有肉类加工业,也不会对动物的尸体进行任何利用,只是简单将其埋葬。这个世界因此只能用质量差很多的植物原料勉强代替,弄得她每次擦拭太过用力时都会发痛。她只能祈祷下几只回归的小马里能有个懂行的洗浴用品制作工人,或者生物化学方面的奇才。这两个来一个就行。
虽然仅仅过了五年,在春季的大多数日子里亚历克斯也不穿衣服了。末日后的生活常伴着汗水,要是她还想穿着一衣柜的衣服那就更会汗流浃背了,更不用说想把它们都洗干净不是要消耗大把时间,就是得浪费大量电力。很不幸,她是市长,她选择在温暖的天气里不穿衣服基本上就意味着其他小马也会模仿她的行为。她对此倒是不介意:至少在这方面,艾奎斯陲亚的习俗貌似更适合他们现在的处境,因此她早已接受了它。
当然了,在正式场合或者遇到恶劣天气时他们仍需裹上衣服,但她衣柜里的服装还是比过去少了好几大类,这意味着她的生活比以往简约多了。亚历克斯现在只是用一根发带束起鬃毛防止它散开,又戴上一顶宽檐夏帽让自己在马群中能更吸引眼球,也能让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全裸。除此之外,她就只需要牢牢绑在右前腿上的HPI手环了。
她年幼的儿子就在房车的小卧室里,钻在一座被褥和枕头堆起来的山峰中熟睡,她得把他从中捞出来。她本来想尽量赶在他醒来之前把他挖出来,但最后她就直接把这一坨东西拨到地上,用一条前腿小心翼翼地抱起这只不停扭动和傻笑的幼驹:“好了,你别闹了!”她把他放到床前的地面上,装出一副怒容瞪着他。“别闹了,要不然你今早只能吃干草,还不能和我一起出门。”
科迪先是哀嚎,又嘟囔了几句,这才停止扭动:“好吧。”他从地上不知什么地方捡起他的帽子,这就算他穿上衣服了。有些家长会逼迫他们的孩子像事件之前一样全副武装,但亚历克斯可不打算逼她的孩子去做什么她自己都不做的事情,因此戴个帽子就可以了。“今天又要去哪啊?”
亚历克斯转身走下走廊:“热电厂。”她不仅能听到,更能感觉到汉在她身后如影随形地跟随着她,感觉到他的爪子在不停震动着地面。
“好哎!”她听到他去费力开合抽屉的声音,但她并没有停下来看他,而是向厨房走去。奥利弗很显然用了上班前的这一小段时间给他们准备了早餐。她用微波炉把华夫饼加至温热,又把水果摆好,这才坐下,开始一边吃早饭一边等候科迪前来用餐。
再度现身时,这只幼驹摘下了他的红檐帽,换上了一顶塑料安全帽,还套了一件反光背心。这些可能也是他前天从他拿“人类”服饰的那家万圣节商店里搞来的。他雄赳赳地向她走来,吃饭时甚至都一脸自豪,就好像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一样。亚历克斯都忍不住要夸他到底有多可爱了。
吃饱喝足后他们向门口走去。“今天的事情说不定会很多,”她先把话撂在了前面。“到晚上我才能带你去见阴天阿姨和你的小伙伴艾米,希望你不要介意。”
他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艾米就想读书。我不在,她肯定就忘了我了。”
“没这回事!我问过她了,艾米喜欢和你玩!”
“你问她,她当然会这样说了。”他翻了个白眼。“不管哪个大人问她什么问题,她都只会说‘是’。她怕大人!”
她没有反驳,只是望着他慢慢走下楼梯踏上草地,这才扭头看向汉:“小伙子,很抱歉……”她开始低声说道。剩下的话都还没说出口,他的耳朵就开始垂了下去。“今天我们要去发电厂。我已经带了一只宠物了,要是我把你也带去,他们肯定会大发雷霆。”
他低声呜咽了几句,随后转身向旁边的那辆房车看去。阴天和艾德就住在那里。
她让开了他的去路:“是啊……我觉得你今天就可以和阴天待在一起。在我回来之前帮我注意一下她,好吗?”
这就够了。这条狗半开玩笑地用嘴扯了扯她的一条腿,随后从车上跳了下去,歇了一会才从冲击中恢复了过来。
“好了科迪。”亚历克斯拉上车门——她没必要锁门——转身说道。“我们出发吧。”
他们并没有驱车前往发电厂。现在大概只有十几只小马有车可以随叫随到,她就是其中之一,这可多亏了她个人相当富裕、以及她在这个聚居点中责任重大。但在这座城里,代步工具其实有些多余:哪怕是最远的农场慢慢走不了一个小时也能走到,大部分地方都用不了十分钟。虽说身旁有个小拖油瓶,用时会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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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和她不能带头侵占超过她所需的地皮一样,在其他方面她的生活也很朴素,这样她才能给城市众多市民做好榜样,因此她选择徒步前往。她带头步行,亚历山大市才能把工时省下来维护用于长途运输的车辆和农业机械,才能保证每一只小马餐桌上都能有充足的食物。除非她有机会需要驾驶它,她的那辆丰田Mirai③都只会静静停放在车库里。
科迪走得比她慢多了,不过这影响倒是不大:影响他们前进速度的最大因素其实是时不时有小马拦下她与之交谈。他开始感到百无聊赖,每次停下脚步,他都无聊得开始在原地吃起甜美的野花和三叶草了,就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样。现拔现吃野味的小马不只有他一只,但亚历克斯并不在其列。她确实会屈服于她这具新身体的生物本性,但她不会就地吃草,哪怕它们洗干净加在沙拉里她同样很喜欢吃也不行。
她时不时扫一眼她手环上的电子时钟,不过她其实只要在轮第一班之前赶到那里就无所谓。在下午和晚上的市议会会议之前,她的时间安排得其实都不怎么满,但愿在那之前她能有时间去阴天那里把科迪放下,要不然在他们反复讨论“水资源配给”和“移民融合”这两项议题的几个小时里,他肯定会无聊得在公文上乱写乱画了。
然而前往那座热电两用的电厂的旅程还未过半,她就接到了一个电话。她包里有个智能机——其实每只小马都有一部,都通过几十台路由器与亚历山大的网络相连。如果是她的手环在呼叫她,那一定意味着有紧急情况,因此她很庆幸情况并非如此。
她的手机剧烈震动,直到她把蹄子伸进鞍包里把它端到面前,像所有不是独角兽的小马一样开启免提模式后,它才安分下来:“是我,亚历克斯。”
“市长!”说话者声音发颤,似乎他相当恐慌。“有紧急情况!”
亚历克斯精确的记忆力让她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是集体农社的一个领班。“杨海龙,是你吗?”这只小马没给自己起马名,而且就算他有,在这种情况下用马名也不合适。“先生,有什么紧急情况?为什么不打给警察局?”
“市长,我打了!”电话那边的声音连忙答道。“他们已经投入了所有警力封锁整片区域!我只是觉得你能做到的应该比他们多。”
“也许吧,要是你能先告诉我究竟有什么紧急情况的话。”她的电话号码是公开的,至少想打给市长的电话都会转到她这里。她希望他接下来说的话最好都无关痛痒,足以让她的秘书帮她把电话挂断,顺便把他的其他请求也一起屏蔽掉。可怜的速习一小时前说不定就到热电厂了,要是她不去,他肯定会紧张到崩溃。
“你知道超自然增产计划的具体细节吧?”
她知道,就像她知道圆周率的第一万位数字(7)和达芬奇活了多久(67年)一样清楚:“你们打算将艾奎斯陲亚的农业技术和魔法与现代农业技术和化肥结合起来,你们主要研究的作物是小麦大豆和玉米。”她可以准确说出他们每一片农场的面积和每一个在那里领工资的市民的名字,不过她没必要这样做。
“是,我们是研究了这些作物,但我们也在对一些种植规模更小的植物进行试验,比如各种水果和花卉。我们本来有个计划是设法设计出一种不需要小马照料,也能在冬季快速生长和繁衍的花朵。植物学方面的细枝末节并不很重要……当时我们有三名研究员就在试验田里,然后就……”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情况太恐怖了,市长。警察把我们都隔离起来的决定实在是太明智了,要是它扩散到整个亚历山大,那绝对就会是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