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仍哂笑道:“那未知沈龙江如何解读?”
沈鲤回答道:“我认为,此乃圣人闻人美之,承以谦也。”
申时行哈哈一笑,接话道:“还是的!既然‘承以谦’者,以自嘲之口吻说出,有何不可?”沈鲤没想到申时行角度如此刁钻,一时语塞。
申时行傲然面对群臣和一众孔府秀才,众人见他清癯的脸上现出潮红来,都看出他的心情是非常激动的,一时竟然冷场,无人站出来轻撄其锋。
申时行长出一口气,先躬身对皇帝行了一礼,又转身道:“诸位,《论语》须与《左传》、《国语》通读,才知夫子圣人所思所想自有来处。例如,‘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圣人说的是子产啊。子产主政郑国时,为田洫、作丘赋、铸刑书、择能用人、广开言路,圣人因此溢美之。”
“然则细论子产之政,为田洫不过限制了勋贵之地;作丘赋不过承认了私田、铸刑书不过颁布了文法,其它择能用人、广开言路等,与后世历朝之政相比,算得上简陋了。设若圣人以春秋时期之见识,而生活在汉文景、唐贞观甚或我朝当下,圣人又会如何说?恐怕也要‘瞠乎其后’了。”
此处,申时行引用了《庄子·田子方》:“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朱翊钧在御座上会心一笑。在场诸人听闻他如此点评孔子,耳朵和身子都是木的,却并无一言相抗。因为申时行所言没有一句不站在道理上。
顿了一顿,申时行目视众人,继续朗声道:“是故今人未必不如古,圣人垂范的,也是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性道理——若强行附会圣人生而知之,一言一行若有深意在焉,胶柱鼓瑟起来,那我朝是不是按照圣人之教,复了周礼井田?!”
最后他振聋发聩般总结道:“中国之人,秉孔孟之道,乃时也势也。董仲舒之前,诸家争鸣,文明也灿然若华——设若秦非二世而亡,如今中国之人或以法家为尊,其秉性大不同也。然则天下之道,法、儒、佛、道等,未必不能殊途而同归。今圣天子在位,有《论实践》、《论矛盾》、《论运动》解释天地人心运行之理,其理深而旨远,言简而意赅,可谓探赜索隐,钩深致远。诸位,又何必阐发古圣之微言,而薄今圣之洞见?”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梁梦龙心中警钟大作,看向申时行的眼神都变了——这哪里是“困兽犹斗”,此乃高手出招,羚羊挂角,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如是。
然而,在场诸臣都没发现的华点被申时行发现并利用了,且堂堂煌煌而来,携着皇帝十几年励精图治所带来的崇高威信,真如降维打击一般。短暂时间内,梁梦龙等如何破之?再说,如何敢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