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在机场落地窗前,向姐姐陈晴报告妈妈住院的消息时,同时空,陈晴正在另一扇窗前,确切地说,是她的儿子站在窗前,陈晴离窗三尺外,盘着腿,托着腮,手握长戒尺,像最尽责的监工、最温和的狱卒,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
潞城平和花园4栋503室,孙陈壮飞第一百零一遍慷慨激昂并配合手势,背诵高尔基的名篇《海燕》。
孙陈壮飞,男,今年九岁,长得虎头虎脑,人如其名一个字,壮实。小伙子面色红润,两腮鼓鼓,小胳膊、小腿上的肉成块儿,一米三几的个头,体重已达80斤,属黄鼠狼的,爱吃鸡,一顿能吃一整只。用姥爷陈抗美的话来说,“壮壮,你再这么壮下去,就人不能如其名另一个字,飞是飞不起来了。”
当然,壮有壮的好处,以眼前的朗诵来说,中气足、肺扩量大,气息强,长句子能一气呵成,中间不带喘的,嗓门也大,在一堆小鸡子儿似的、念书只会蚊子哼哼的同学中,孙陈壮飞,占尽优势。
陈晴只读了中专,是潞城最后一批师范中专生,毕业后,她回到姐妹俩的母校寿春小学执教,十八岁参加工作,至今已经十多年,算得上一枚不算老的老教师了。
陈晴毕业的第二年,师范中专取消,改成师范学院,起初是大专,后来添了本科。小学招聘门槛相应提高,大学毕业才能谋得一份小学教师的教职。这意味着,陈晴和所有后来的同事比,第一学历都是她永远的痛,她曾想过自考个英语本科,奈何要考二外,臣妾实在不能。在单位没得比,在家里更。妹妹陈雨比她小一岁,2004年高考中,陈雨拔得潞城头筹,当年,熟人来取经的、媒体来报道的,踏破陈家门的景象,陈晴历历在目,痛也更了。
正因如此,陈晴的精神气,除了花在捯饬自己上,全花在鸡娃上。她姿色中上,偏上,总是把自己弄得粉嘟嘟、香喷喷,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她对独子孙陈壮飞(听听,这名字,如此澎湃,如此大气,寄托父母多少爱与憧憬)的要求极严,所学科目,务必全A;英语,她教的门类,务必第一名;德智体美劳,务必全面发展,学习要好,特长要有,钢琴必须必学,除此之外,壮壮自幼儿园起,就被陈晴送去学朗诵、演讲,原因简单,“你小姨在电视台,有资源,认识人,说不定哪一天就把你带去上电视了呢?”
为母则刚,工作前十年,闲散惯的陈晴,自孙陈壮飞上一年级起,便主动请缨,当班主任。寿春小学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教师子女能入学,但想享用最好的教学资源,分到最好的班,当老师的父母必须干最累的活,即接班主任。班主任比任课老师一个月只多三百块,责任之大、任务之重却是任课老师的三倍。为此,陈晴每个月都要提上那么几回,有时是撒娇,有时是撒泼,核心思想均是,“壮壮(孙大力)!你看看妈妈(我)多么辛苦,眼角都起褶子了,我为你(儿子)牺牲多少!你(们)对得起我吗?”
说回《海燕》,说回落地窗。
曹操杯青少年全国朗诵大赛潞省赛区的复赛,将于8月8日,也就是十天后举行,初赛,孙陈壮飞轻松过线;复赛,难度高、强度大、对手强,比赛的地儿也换成了离潞城百公里外的风景区辉州。穿什么、怎么去、住哪里、练得怎么样、要不要让培训班的老师一对一单独辅导?小朋友的复赛变成全家近期的头等大事,每天一个新问题,层出不穷,此起彼伏,打地鼠似的,消灭一个又出现一个,在虎妈陈晴的心里。
孙陈壮飞背着落地窗,鹅黄色窗帘像舞台上的大幕布,朝两边拉开,被同色布条绑成的蝴蝶结固定,站在窗帘满是流苏的圆顶下,小朋友穿上比赛用的蓝色条纹短袖衬衫、深蓝背带短裤,系着领结,他握着麦克风的平替、英语练习册卷成的纸筒,有代入感了,像站在真实的舞台上。
和比赛不同的是,评委更少,更严格,比赛的评委只打分,不打人,妈妈陈晴坐在他正前方,她手中的戒尺有耳有眼,错一个字,忘记一个手势,打一下,打完重来,一个下午了,壮壮的纸筒从左手换到右手,两手掌心红肿,这不,怕什么来什么,又念错了。
孙陈壮飞身体前倾,往前走了两步,他念到文中“呻吟着”时,声音明显低了下去,这些都是朗诵班的老师设计好的动作、细节,在无数次重复练习中,孩子像上了发条,形成肌肉记忆,到点儿就行动。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鸥啊……”小朋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口误,第二个海鸭念成了海鸥。
陈晴穿着粉色印樱桃图案的睡衣,栗色短发修剪得精致,刘海紧贴着头皮,两侧耳垂各有一粒白金耳钉。她比妹妹陈雨的每个部位都要柔和些、媚些,她看儿子的眼神,充满迷恋,笑意爬在唇角。口误刹那,她迷恋的目光像被按了切换开关,瞬间凌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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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过来,别让妈妈废话。”陈晴手握戒尺,戒尺的尖“哒哒”点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