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恩如山
石头屋子跟冰窟窿没两样。
风像长了冰牙的鬼东西,变着法子从墙缝窗洞钻进来,逮着皮肉就死命地啃。沈沧澜把自己死死裹在那块还算厚实的白毛软垫里,缩在石榻最角落,脊梁骨恨不得嵌进冰冷的石头墙里去。就这,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气还是挡不住,像看不见的小虫子,冻得他两条腿不受控地打着摆子,磕在垫子上发出“嘚嘚嘚”的轻响。
膝盖是没知觉了。脚脖子肿得发亮,冻伤的皮肉又青又紫,像糊了一层发霉的冻鱼鳞片。这是白天练那劳什子基础剑式落下的“彩头”,硬邦邦的地面,更硬梆梆的膝骨,撞一起就没个好。稍微一动弹,针扎似的细碎疼痛就从冻僵的皮肉底下炸开,直往骨头芯里钻。
他吸了口气,冷风呛进喉咙,冻得肺管子生疼。窗外风雪号得更凶了,跟一百头饿疯了的雪狼在北风里嚎丧似的。屋里那点豆大的灯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投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鬼一样乱晃,没个安稳时候。
沈沧澜把自己缩得更紧,只露半张冻得没血色的脸和一只眼睛在外面,警惕又疲惫地盯着石屋子中央。
洛云归在那儿。盘着腿,墨色的袍子跟身下那光溜溜的冰石头地一个颜色,坐在那儿像块从万年冰河里捞出来的玄冰疙瘩。霜溟剑就横在她膝盖上,剑鞘上那层幽蓝幽蓝的寒气纹丝不动,连灯苗晃动的光都照不进去一丝。她就那么一动不动,连胸膛那点起伏都跟冻住了似的。
这屋子冷。冷得让人发毛,总感觉四面八方都是阴风在吹。白天那个叫“剑冢”的破地方,里面那些死掉的铁疙瘩透出来的死气,好像也跟着风灌进来一些,缠绕在腿脚上。沈沧澜心里那点在北境冰缝里养出来的戾气,叫这日复一日的酷寒和身体里没完没了的钝痛一点点磨,快磨光了,只剩下一大片空落落的、冻得梆硬的麻木。
有时候半夜冻醒,浑身上下跟掉冰窟里捞出来一样,骨头缝都冒着凉气。他昏沉沉地看过去,石屋中央那块玄冰一样的影子,就是这片死寂冰冷里唯一的,扎眼的东西。他脑子冻得懵懵的,恍惚觉得那影子是屋子里没散掉的墨痕,或是压着这屋子的秤砣,是这能把人冻碎的地方里,唯一固定不动的一个点。
这天一大早,天还乌漆嘛黑着,窗外那鬼哭狼嚎的风声就没消停过。
沈沧澜缩在垫子里,浑身上下的骨头节都在咿咿呀呀地乱响。尤其是腿,冻得像两截从冰里刨出来的铁棍子,沉重,僵死,挪一下就是钻心的疼。胸口那片洗尘池带来的阴寒又闷闷地鼓噪起来,一抽一抽地牵扯着肺叶,喘口气都带着冰碴子刮肉的疼。
洛云归已经站在了石屋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她手里没拿那根枯树枝,空着两只手,垂在墨色冰冷的袖口外面。
“走。”一个字,干脆得像冰渣子掉地上摔碎了。
沈沧澜咬着后槽牙,拼了老命地想把腿从软垫底下拔出来。冰碴子似的骨头互相摩擦着,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脚刚踩上冰冷梆硬的石头地,脚底板那股锥心的寒气就“嗖”地顺着小腿冲上膝盖!冻伤的关节猛地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地向旁边一歪。
眼看要栽到冰凉的石地上,沈沧澜下意识地猛地伸出僵硬的手,朝着最近的东西胡乱一抓!
指尖划过冰冷的空气,触到一片挺括光滑的布料。
是洛云归垂在身侧的墨色袍角!
那布料冷得像冰,却又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坚实感。沈沧澜像快要溺死在冰海里的人突然抓到了一块冻透的浮木,求生本能压倒了骨子里那点挣扎扭捏的别扭劲儿,五指死死地抠住了那片冰凉!
洛云归的脚步停住了。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只有那片被沈沧澜死死攥住的墨色袍角,纹丝不动地承受着他身体的重量和他冻得发抖的五指。
冰冷的空气凝滞了几息。石屋里只剩下沈沧澜粗重又急促的喘息,和他膝盖因为强行支撑而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死死揪着那片墨色袍角的手指上,指节因为用力绷得死白,被冻得发青发紫的手背上血管凸起。一股混杂着羞愧、狼狈和一种更深沉、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依赖感,像冰冷的泥浆猛地灌满了胸腔。
洛云归终于有了动作。极其细微的。只是那条被沈沧澜拽住的胳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向上、向后提拉了一丝丝。
一股精纯到难以想象、却又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冰寒气息,顺着那被攥紧的袍角,无声无息地传递过来!
并非灼热的暖流!
而是一种纯粹的、稳定的、仿佛亘古冰川核心深处凝聚出的极寒支撑力!
这股冰冷的支撑力稳稳地托住了沈沧澜发软的身体,精准地扶正了他被剧痛冲垮的重心,甚至短暂地压住了膝盖里翻滚的剧痛和胸口阴寒的绞痛!它没有丝毫“温暖”,却比任何火焰都更“有力”,如同最坚实的寒冰壁垒,瞬间隔绝了侵袭身体的虚弱与沉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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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沧澜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一块突然嵌入体内的冰晶冻住了所有的颤抖。那股冰冷的支撑力是如此坚实,如此可靠,如此不容置疑地将他从狼狈倾颓的边缘拽了回来。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抓得死死的袍角,整个人因为这突兀的“依靠”而陷入一种短暂的失神,又赶紧咬牙,踉跄着站直了身体。
洛云归的墨色袖口垂下,平整如初,仿佛方才那短暂的接触从未发生。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便迈开了脚步,朝着石屋外那片狂风暴雪走去。
沈沧澜慌忙跟上,脚下依旧不稳,但身体里那股支撑的冰寒还未完全散去,膝盖的剧痛也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冰晶屏障暂时阻隔开,变得模糊迟钝了些。
山谷间的风声如千万厉鬼狂啸,卷着成片的雪沫子,像巴掌一样抽在脸上,辣辣地疼。洛云归沉默地在前面走着,步子不大,却奇异地踩在呼啸的风雪中最稳定的节点上。沈沧澜拼尽全力跟在她后面几步远的位置,视线里只有那片在风雪中凝固不动的墨色背影。
那背影成了这片疯狂雪域里唯一清晰的坐标,唯一能让眼睛找到落点的东西。风刮得耳朵生疼,雪沫子灌进脖领,冻得他牙齿直打架,胸口那片阴寒像块沉甸甸的冰坨子压在肺上。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跟上。不能跟丢。不能停。停在这鬼地方,立马就能冻成一坨硬邦邦的冰疙瘩。
练剑的时候,那根枯树枝子在他手里简直比北境冰峰还重。手臂冻得发僵,关节像是塞满了生锈的齿轮,每一次举臂都是硬生生地撕裂关节的感觉。他脑子里稀里糊涂的,师父劈出来的那道冰峰似的轨迹在他眼前乱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