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的木板房歪歪扭扭,大多挂着中文招牌。
杂货、赌档、烟馆,还有那间门脸最为气派的“致公堂”。
这座淘金重镇已经走到了生涯末期,白人已经在纷纷离去,还剩下许多华人仍在日复一日地淘金。
即便是产出下降,但仍旧胜过做苦力许多。
外面如今是个什么世道,人人都清楚。
虽然这里使钱好犀利,但换个讲法,都算系个化外之地。
淘来金砂,节省的人就对付着吃点存下,每日的娱乐就是夜里聚在窝棚里赌点小钱。
奢靡些的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每日淘洗来的金砂刚一到手就拿去狎妓、赌博、喝酒,抽大烟,“日子快活似神仙”。
来得久的人自然看得清楚,这种豪客很快就会被致公堂吃干抹净,顺便背上一身债,被赶到致公堂控制的矿区里当牛做马。
唯独有一样,这里不养懒汉。
巴克维尔所有的烟酒茶糖,吃食全部都得去致公堂的“公司商店”里买,饿个两三天尚且能自己捡柴烧水充饥,有手艺的还能去猎些野味。
但距今这座小镇已经热闹了七年,万人规模的聚集地早就把周边挖地三尺,现如今真正的懒汉在这里早就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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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伯就站在致公堂斜对面一条狭窄、污水横流的巷口阴影里。
阿忠比分别时消瘦了不少,
两人慢慢走着,几番低声交谈,
黄管事突然推开门,目光扫过街面,掠过梁伯这个不起眼的“老废物”,又关上了后门。
梁伯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那副老迈迟钝的模样。
两人一直在路上慢慢耗着,直到街上看不见人影才步子大了起来。
梁伯甩开阿忠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朝镇子西头那间破败的废弃矿工棚屋走去。
棚屋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点灯。
梁伯推门进去,反手插上门栓。
黑暗里,几道警惕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没有言语,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金属武器轻微摩擦的声响。
“人都拢齐了?”
“嗯。”
黑暗中有人应了一声,梁伯走到屋子中央唯一的小木桌旁。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发皱的纸,又从贴身口袋摸出半截炭笔。
“阿忠,过嚟,快手!”
点亮油灯,阿忠在纸上迅速勾画起来。
“致公堂,前堂系赌档烟馆,后堂用嚟议事、计数。镇里头真正的武装,”
阿忠手里的炭笔在纸上用力一点,划出一个圈,
“大概藏在这里。镇子东南角,旧锯木厂后头,说是挨着野林子外围一片废弃的矿工排屋。三排,每排六间。有哨…”
他停顿了一下,炭笔在纸上几个关键位置重重戳下,
“排屋最东头那间大的,是头目住的,也是他们放家伙的地方。”
“这里最少四十个人,都有枪,都是好手。”
“嗯,说人多的那一支。”
“最大的那支秘密武装队,我刚混进去不久。要出了镇子步行两炷香的时间,在一个河谷底部,非常隐蔽。
“跑唔跑到马?”
阿忠犹豫了下,仔细回想,“中间有节路要落马拖住行,最尾嗰段就冇问题。”
“好,继续讲。”
“那武装队起码四百几人,分两班训练轮值,起码都操咗半年。绝大多数都是招募的淘金矿工。家伙很好,快枪、短铳都有。带头嗰个叫‘黑头’陈坤,听讲早年都系广西有名的狠角色。”
“那些头目只有操练嗰阵先至发子弹,每日放铳不过十几发,其余时间都是当烧火棍使,练下操枪、摆款,防人防得好紧。”
梁伯面无表情,只在听到黑头陈坤这个名字时,眼底掠过追忆和嘲弄。
“知道了。”
他收起炭笔和纸,
“传话下去,子时动手,敢反抗的一个不留,最快速度杀掉头目,接管队伍。尤其是那个陈坤,脑袋给我留着。”
“阿伯,”
阿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有很多普通人…也在里面。他们很多都是…”
梁伯的动作顿住了。
棚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按住。
过了半晌,梁伯才缓缓开口,
“阿忠…那是死人需要关心的事。”
他抬起眼,目光在昏暗中锐利如刀锋,直刺阿忠,“我们和那些人都一样!行一条生路,做大事,容唔得半点妇人之仁。挡路的石头,就算系你亲手搬过来的,都要一脚踢开它!明唔明?”
“明白!”
阿忠和其他几个黑影同时低吼,那点犹豫瞬间被碾碎。
“分头准备。”
梁伯挥挥手,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到角落一堆干草上坐下,闭目养神。
黑暗中,只听见细微而高效的金属摩擦声、布匹撕裂声,以及检查枪机那令人心悸的清脆“咔哒”声。
杀意,在这破败的棚屋里无声地弥漫、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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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维尔东南的山坳,像个张着黑口的巨兽。子时刚过,风从豁口灌进来,
带着呜咽般的尖啸,刮得人脸上生疼。
河谷底部那片不知道何时修建的矿工排屋,死寂沉沉,偶尔有几间大屋门外有一点昏黄摇曳的光,像飘忽的鬼火。
梁伯的瘸腿踏在一块尖锐的碎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身后,是六十多条融入夜色的黑影,马匹稍远留在外围,没敢骑上来。
没有言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和鞋子踩在碎石上细微的沙沙声。
他们像一群等待狩猎的恶狼,悄无声息地站在这片排屋的上风口,远远看着。
天空是淡淡的银灰色,等到月亮从云层里爬出来,把营地的布局浅浅地勾出一道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