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只是寻常行情。”
李忠压低了声音,“若是遇上金山那边查得紧,或是咱们的船在海上折了,断了货路……那价钱,更是能炒上天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风险也大。海上的风浪,女王海军的巡逻船,还有金山那边鬼佬的缉私队,哪一环出了岔子,都是血本无归。所以,这条线,必须由最信得过、手段最硬的兄弟来揸旗。”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陈九。
这番话,既是炫耀,也是试探。
陈九却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只是淡淡地问道:“罗香主管得很好。”
李忠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香主自然是劳苦功高。不过,这条线上的诸多关节,也全赖金山总堂的赵龙头当年亲自打点,以及……香港总堂那边源源不断的支持。”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罗四海,又没忘了远在金山和香港的“总堂”。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另一头,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两个打仔,正将一个瘦弱的劳工从地上拖拽起来,拳脚相加。那劳工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呻吟,嘴角渗出鲜血。
“偷食!又他妈有偷食的!”一个打仔头目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一脚踹在那劳工的肚子上,“上次那个偷食的,手指头剁下来喂狗了,还不长记性?!”
李忠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他用力咳嗽了两声。
那打仔头目一愣,转过头,看到是李忠带来的“贵客”,脸上的凶狠才稍稍收敛了几分。
“黄爷,”李忠连忙上前打圆场,“小事,小事。这班烂仔,手脚不干净,总想着偷拿点烟膏出去换酒喝,教训一下就老实了。”
陈九环视四周,没注意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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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离咸鱼作坊,车厢内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
方才在烟土厂的那一幕,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崇和与阿忠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兵器,只有刀刃与粗布摩擦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
小哑巴陈安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破旧的作坊,深陷的眼窝旁剩下的那个眼睛若有所思。
“黄爷,”李忠的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接下来,我们去睇出水的生意。那地方,比这里更紧要,也更……有看头。”
马车穿过几条更为偏僻、也更为破败的街道,最终在一座不大的仓库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与方才那间咸鱼作坊不同,这里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
门口不仅有四名空着手的华人打仔,腰上别了短枪。在仓库两侧的阴影里,陈九甚至瞥见了两个揣着手、看似在闲逛,眼神却异常警惕的白人身影。
“汉森先生的人。”李忠压低了声音,对陈清解释道,“汉森先生是罗香主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精通洋文,专门负责与洋人打交道。咱们这‘出水’的生意,许多关节,都要靠他来打点。”
小主,
汉森。
陈九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一个洋人,竟成了罗四海的心腹?
李忠似乎看出了陈九的疑惑,又补充道:“汉森先生虽然是白人,但为人仗义,对我们华人并无偏见,与堂口里的兄弟们关系都很好。而且……他与本地的警察局、海关,甚至一些白人商会,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他在,咱们的货船,才能顺顺当当地出海。”
穿过两道铁门,仓库的内部景象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里堆满了巨大的木箱,上面用英文和汉字标注着“采矿工具”、“农用工具”、“机件”等字样。
几个工人正在用撬棍,费力地撬开其中一个木箱。
箱盖打开的瞬间,露出的却不是什么矿镐、机件,而是一排排用油布严密包裹着的、黑沉沉的长条形物体。
是枪。
崭新的、枪身上还涂着防锈油的,英国制恩菲尔德步枪。
陈九上前,熟练地扳开机簧,露出黄澄澄的枪膛来检查,竟然清一色都是打金属定装弹的后膛枪。
另一侧,几个工人正在将一箱箱的子弹,伪装进掏空了的机器底座里,或是塞入面粉袋的夹层。
“呢啲,都系从英国伯明翰订的货。”
李忠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豪,
“通过洋人商行的渠道,以’采矿工具’的名义,合法地运到维多利亚港。在这里中转一下,再装上咱们自己的船。”
他指着那些正在被伪装的货物,“这些土特产,会被运往南洋那几个最大的转口港,比如石叻(新加坡)、槟榔屿(槟城)。那边的三合会兄弟,会负责接货,再分销到各个地方去。”
“南洋各地的土王、苏丹,还有那些反抗荷兰鬼、红毛鬼的义军,个个都等住家伙开饭。只要有枪,价钱都好说。有时倾到兴起,他们连香料、象牙,甚至成箱的大烟都照样同你换!”
“当然,也有些货,会通过香港的关系,悄悄卖回广东。那些防着土匪又信不过官府的乡绅、团练,出起价来最大方。”
李忠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有阵时,咱们也能搭上某些土匪、村斗唔够家伙的宗族,甚至反清堂口的线。不过那是提着脑袋做的买卖,量不大,但油水厚。毕竟我们这些英国新家伙,点都劲揪过他们那些烧火棍啦。”
陈九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梁伯和阿昌叔,他们不止一次地跟他讲起,当年是如何被洋枪洋炮打得溃不成军,尸横遍野。
原来,那些屠杀自己同胞的武器,竟有相当一部分,是通过这样的渠道,从这些所谓的“海外洪门兄弟”手中,流回了清廷。
所谓的“反清复明”,所谓的“洪门忠义”,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这生意,是谁在牵头?”陈九转头问道。
李忠似乎没有察觉到陈九语气中的变化,依旧带着几分得意地说道:“自然是汉森先生。他与英国的军火商,还有南洋的那些大人物,都有联系。”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那扇铁门被猛地推开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白人男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但沾着几点油污的深棕色猎装,脚蹬高筒马靴,金色的短发,下巴刮得铁青。
身后还跟着几个唯唯诺诺的华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一条宽厚的牛皮带上,醒目地插着一支擦得锃亮的柯尔特陆军型转轮手枪。
汉森似乎没料到这处仓库有一群陌生人,脚步顿了一下,眼睛扫过陈九。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仿佛在掂量一件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