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的房间里没有开灯。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有远处家属院路灯的微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在墙上投下模糊的光晕。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占去了大半空间,剩下的地方堆满了杂物——几个掉了漆的纸箱,里面装着林建国的旧衣服;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木桌,上面放着酱油瓶和吃剩的馒头;还有一个破旧的衣柜,门是坏的,用一根绳子拴着。
林暮就坐在床和衣柜之间的狭小空隙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面前没有画架,只有一块江川给他的松木板,被他用几本厚书垫着,勉强充当画板。松木板上,是一幅刚刚完成的油画,尺寸不小,80厘米宽,60厘米高,几乎占满了整个木板。
画布上,是铁北的废弃工厂。
巨大的厂房占据了画面的主体,锈蚀的钢铁结构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沉重而苍凉的美感。林暮用了大量的橘红色和金黄色来表现夕阳,那些温暖的色调涂抹在破败的厂房上,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衰败与辉煌,冰冷与温暖,死亡与生机,奇妙地交织在一起。
厂房的轮廓被勾勒得异常清晰,粗大的管道像巨兽的血管,蜿蜒在画面上方。破碎的玻璃窗反射着最后一点天光,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地面上堆积的废料和扭曲的金属,被他用厚重的颜料层层覆盖,肌理分明,仿佛能闻到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林暮的目光,却落在了画面右下角的一个角落。
那里是厂房的阴影处,光线昏暗,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但仔细看,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很小,背对着夕阳,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微微弓着背,肩膀很宽,头发很短,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外套,双手插在裤兜里,似乎在低头看着什么,又像是在发呆。
身形酷似江川。
林暮握着画笔的手停在半空,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有些僵硬。他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眼神有些恍惚。
为了这幅画,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课余时间。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就躲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作画。没有足够的颜料,他就把剩下的颜料一点点混合,调出他想要的颜色;没有专业的画笔,他就用旧牙刷和棉签代替,一点一点地勾勒细节;没有足够的光线,他就等到月亮出来,借着月光调色,常常画到后半夜,直到手指冻得发僵,才蜷缩在床上睡几个小时。
生父林建国似乎对他的行为视而不见。他每天早出晚归,在私人作坊打零工,回来就倒头大睡,很少和林暮说话。有时林暮画到深夜,会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林建国压抑的咳嗽声,还有他翻身时床板发出的吱呀声。父子俩就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各自沉默地活着。
画这幅画的初衷,是为了参加那个全国中学生绘画比赛。主题是“我的家乡”,林暮想了很久,最终决定画铁北——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想画出铁北的骨头,画出那些锈蚀的钢铁里藏着的故事,画出这个衰败工业小城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与倔强。
但真正动笔时,他的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那个身影。
那个在废弃工厂里,挡在他身前,用扳手砸向地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