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像一根根无形的金针,密密匝匝扎进八月的午后。王秀芹坐在自家堂屋的旧藤椅上,窗棂外白花花的日头晒得院子里的水泥地泛着刺目的光,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的闷热。她手里攥着一块半湿的旧毛巾,机械地擦拭着额角脖颈间不断沁出的细汗,眼神却空落落地投向门外那棵枝叶蔫蔫的老槐树。
张小辉蜷在屋角的凉席上,手里捏着一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指尖飞快地滑动,游戏里单调又激烈的音效“噼啪”作响,在这闷热的沉寂里显得格外刺耳。王秀芹的目光扫过外孙专注又带着一丝戾气的侧脸,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涩。这孩子,眼神里越来越没有光亮,像蒙了尘的玻璃珠子,里头映不出蓝天白云,只有灰扑扑的怨气和迷茫。
“小辉,”她声音干涩地开口,带着试探,“别玩了,歇会儿眼睛?”
张小辉头都没抬,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哎呀,烦不烦,马上通关了!”
那语气里的冷漠像根冰锥,瞬间刺穿了王秀芹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她猛地闭上眼,一股深重的无力感裹挟着冰凉的恐惧,从脚底直冲头顶。教了一辈子书,认得清“人之初,性本善”的每一个笔画,到头来,却连自己眼前这棵小苗都快要护不住,眼睁睁看着它往歪里长。女儿李月竹的影子仿佛在张小辉低垂的眉眼里晃动,那曾让她盲目偏袒、最终坠入深渊的乖戾,此刻正像一个可怕的诅咒,隐隐又要在外孙身上显形。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李玄策……儿子那张越来越威严、却也越来越疏离的脸在脑海闪过,那沉重的“为国担当”四个字,像山一样隔在他们母子之间。她还有何颜面去求他?又有何资格去教小辉学他舅舅?
一股燥热冲上脑门,汗出得更多了。她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藤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嘎”声。张小辉终于被惊动,抬头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被打扰的厌烦和漠然。
“我出去一趟!”王秀芹几乎是逃也似的丢下这句话,抓起门边一把老旧的油纸伞,脚步踉跄地冲进了门外那一片令人窒息的白热里。
上湾镇中心小学的红砖围墙在午后灼人的日光下静默着,爬山虎的叶子蔫蔫地垂着。王秀芹撑着伞,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子。她熟门熟路地绕过空荡荡的操场,穿过寂静无声、门窗紧闭的教学楼长廊,脚步最终停在一排掩映在高大梧桐树荫下的青砖平房前。这里是老教师宿舍区,时光仿佛在这里沉淀下来,脚步踩在落了些许枯叶的砖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在一扇爬满了绿意盎然的丝瓜藤的木门前,她停下了脚步。轻轻叩响门环,那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吱呀——”一声,门开了。门口站着的正是她此行的目的——老校长周树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纵横交错的深沟,头发早已银白如雪,梳理得一丝不苟,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棵历经风霜却未曾弯折的老松。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纽扣严谨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依旧,带着洞悉世事的清明。
“秀芹?”老校长看清来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温和的了然,侧身让开,“这么热的天,快进来,喝口凉茶。”
屋内的陈设简朴至极,却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张老旧的八仙桌,两把磨得发亮的藤椅,靠墙的书柜里塞满了泛黄的书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陈年木头的味道,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枯草药的气息。窗外的蝉鸣被厚重的墙壁过滤后,只剩下隐约的嗡响,反倒衬得屋里格外清凉宁静。
王秀芹局促地在藤椅上坐下,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老校长用搪瓷缸子倒了一杯温凉的菊花茶递给她,那沉静的黄色花瓣在清澈的水里舒展着。
“周校长……”王秀芹捧着温热的搪瓷缸,指尖却冰凉。她低着头,声音艰涩,像是从喉咙深处一点点挤出来,“我……我教不了小辉了……” 话一出口,强忍了许久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一片。她慌忙放下缸子,粗糙的手背胡乱地去抹眼睛,泪水却越擦越多,大颗大颗地砸在洗得发白的裤子上,洇开深色的圆点。“我看着他,心里头慌得很……我怕……我怕他变成月竹那样……我教了一辈子书,教别人家的孩子‘仁义礼智信’,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却……” 她哽咽着,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再也说不下去。那份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悔恨、自责与深不见底的惶恐,终于在这个如同父亲般的老校长面前,彻底决堤。
老校长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安慰。他只是摘下老花镜,用一块干净的白手帕仔细地擦拭着镜片。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直到王秀芹的哭声渐渐变成压抑的抽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抚平惊涛的力量:
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