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章 乳汁(2013年4月25日)

暮春的芦山,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生命顽强与死亡沉寂的气息。距离那场撕裂大地的灾难,已过去五天。黄金救援的72小时早已在绝望与希望的交织中流逝,但废墟之下,仍有微弱的生命脉动在等待奇迹。

王秀芹佝偻着腰,在已成瓦砾堆的街巷间跋涉。她的头发灰白凌乱,沾满泥灰,那张曾经作为民办教师时总带着温和书卷气的脸,如今刻满了疲惫与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身上的旧外套早已看不出颜色,手肘处磨破了,露出里面同样磨损的毛衣。她不是专业的救援队员,只是凭着一种本能的驱使,固执地跟随在穿着橘红色救援服的人群后面,用她那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搬开一块块碎砖,扒拉着断裂的预制板边缘,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可能的缝隙。

“大娘,您歇歇吧!这片我们刚搜过一遍了!”一个年轻的战士哑着嗓子劝道,汗水在他涂满尘灰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

王秀芹没停手,只是固执地摇头,声音嘶哑:“再找找…万一呢?万一还有娃儿在下面…他娘可能…可能护着呢…”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这样护着襁褓中的李月竹和李玄策。这个念头像针一样刺了她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愧疚,随即又被更深的、对生命的怜悯覆盖。女儿李月竹的扭曲和入狱,是她心中无法愈合的伤疤,也让她长久以来对“母亲”这个身份充满了困惑与自责。此刻,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上,一种更为原始、更为纯粹的母性本能,正从她灵魂深处被唤醒,驱使着她去做点什么,仿佛是一种迟来的、无指向的赎罪。

她的手在扒开一块沉重的水泥板时,指甲瞬间翻裂,钻心的疼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但她只是皱了皱眉,用沾血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块松动的板子,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将它掀起。板子下是一个被挤压变形的衣柜残骸,柜门半开。

就在那黑暗的缝隙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灰尘覆盖的动静,攫住了她的视线和呼吸。

“有人!这…这里!”王秀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尖锐地划破了废墟的沉闷。

几个救援队员闻声立刻围拢过来。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精准地照射进去。

眼前的一幕,让所有铁血的汉子瞬间屏息,眼眶发热。

一个年轻的女人,身体被沉重的梁柱死死压住,早已失去了生命体征。她的身体呈一种扭曲的姿态,双臂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近乎僵硬的姿势向前环抱着。在她的怀抱深处,一个小小的婴儿,被母亲残破的躯体奇迹般地撑起了一个狭小的、得以喘息的空间。婴儿的襁褓早已污秽不堪,小脸灰扑扑的,嘴唇干裂,渗着细微的血丝,微弱地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小猫似的呜咽。

更令人心碎的是那位逝去的母亲。她的上衣被碎石撕裂,一只干瘪发紫的乳房裸露在外,就在婴儿嘴唇触手可及的地方。显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在试图用自己的乳汁延续孩子的生命,直到生命之火彻底熄灭,那乳房也失去了最后一丝润泽,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灰紫色。

“娃儿还活着!快!快救人!”队长嘶吼着,声音带着哽咽。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切割、支撑,试图在不引起二次坍塌的前提下,将这对母子分离出来。

王秀芹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她死死盯着那只干瘪的乳房和婴儿渗血的嘴唇。巨大的悲恸和一种更强烈的冲动瞬间淹没了她。三十年前,她也曾用自己的乳汁哺育过两个孩子。那时的她,心怀希望,觉得未来一片光明。而此刻,眼前这位逝去的母亲,用生命和最后的乳汁,诠释了“母亲”二字最惨烈也最崇高的含义。这强烈的对比,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秀芹的心上,让她对自己过往的偏执和错付的母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锥心刺骨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