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心中便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那妇人见了王恕这般反应,眼底的泪一并滚落下来,已是伤心欲绝,丧子的愤怒令她状若疯狂,嘶喊起来:“分不出来,也不敢尝吧?那日你到我家中看诊,我为你煮了一碗面,但误放了两道盐,你却一点也没尝出来!你是一个大夫,可竟分不出甜咸苦辣,又怎敢开馆行医,为旁人治病!”
神农曾尝百草。
大夫虽不用亲尝每一片药,可连甜咸苦辣都分不出的大夫,谁敢轻信?
听者中顿时一片悚然。
异样的目光,顿时都落到了堂中这道萧疏的身影身上。
王恕张了张口,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但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满在旁边紧拧了眉头。
还好孔最拦在最前面,大声道:“尝不出甜咸苦辣便不能当行医吗?在此之前我们大夫从未出过错!要给人定罪,总要讲个证据吧,你们把药方和药渣拿来!”
大夫开药都会给药方留作存证,怕的就是万一将来出事好有个查证。
孔最不相信王恕会出错,自然会要药方。
可周满看见,王恕好像完全没看见这些。
这尊泥菩萨只是看着地上那已经失去了气息的小孩儿,整个人都在恍惚之中。
直到那妇人拿出药方:“这就是你当日开给我儿的药方,且看看是不是你的字,难道还能抵赖?”
同时有街坊端来了熬药的药罐,将里面黑乎乎的药渣倒在桌上一张白纸上。
孔最拿过那张药方看了,确系王恕字迹。
王恕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拨开那些被浸润的、已经熬过两轮的药渣。
这里面大多都是些草木的根茎,极好分辨。
连周满都能辨认出里面有好几味常见的草药,比如柴胡、防风、当归、甘草……
但在拨开中间那一点药渣时,他枯瘦的长指忽然停住不动了,目光也凝在那一处,好像看见了什么。
周满甚至感觉他手指隐约颤抖了一下。
他这般的反应,何其让人怀疑?
那妇人见了,几乎立刻就冲了过来,又要向他厮打:“说啊,那日药童不在,是你亲自替我儿抓的药!你说啊!是不是你抓错了药,害了我儿性命!你这个庸医,你这个刽子手!”
王恕只是怔怔看着她。
那妇人衣袖上还沾着点山间野草碎花,鞋上也一片泥,是没了丈夫,需要自己每日去山间劳作养育孩子的苦命人……
他的沉默,与默认有什么区别?
那妇人愤恨之下,抄起空了的药罐,便朝王恕砸来。他好像也忘了躲避,竟然被那药罐一下砸到脑袋上,额角顿时破了,淌下鲜血来。
孔最、尺泽见状都是大惊:“先生!”
整间病梅馆忽然乱成了一团,吵闹的吵闹,劝架的劝架。
王恕下意识按住额角伤口,却觉得什么声音都好似离他远去,连着那妇人伤心又狰狞的面目,都模糊在一片大雾里。
在一片难以感知的恍惚里,那妇人好像哭着晕倒了,又是一堆人乱糟糟的将她扶了出去。
兵荒马乱后,人都散了。
可那些惊讶的、怀疑的、不敢相信的眼神,还有方才安静躺在地上的、那小孩儿的尸首,都像是印记一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孔最没被方才闹事的场面吓着,却被王恕这恍惚失神的样子给吓住了:“先生!先生……”
王恕慢慢放下自己按着额头伤处的手。
枯瘦的长指上沾着触目惊心的鲜血。
周满也觉他这状态不对,轻轻唤了一声:“泥菩萨……”
然而他没有回应,只是垂下手,立得片刻,竟失了魂般,朝着后堂走去。
后园里栽着好多萧疏的梅树。
他便坐在那台阶上,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些枝条。
难道真是他开错了药?
这时就连两名药童都不敢确定了。
唯有周满,盯着此人枯坐的背影看得片刻,回想方才他查看药渣时的细节,总觉不太对劲。
眉头悄然拧紧,她干脆没管这仿佛已经失了魂魄的泥菩萨,只自己返回了前堂,拨开那堆药渣细看。
第一遍翻过去时,实没什么发现。
但当她第二次仔细翻看中间那部分药渣时,便从一堆草木根茎里,发现了一点极为细小的东西。
泥菩萨开的药方,就搁在旁边。
周满认不全药材,考虑片刻,轻声叫了孔最过来,只问他:“这是什么?”
开医馆治病救人的菩萨,竟尝不出甜咸苦辣,而且还治死了柳叶巷杨嫂年仅四岁的儿子。
消息一出,几乎立刻传遍了泥盘街。
众人找了个略通医理的赤脚大夫,给昏过去的杨氏扎了针,总算才使人醒转过来。
杨氏一醒,想起那苦命的孩子来,不免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