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童抬头看看他,小声道:“抬走了。”
身旁于是一阵沉默。
王恕立了好一会儿,转身朝医馆内走去。
药童便道:“晚上要下雨,您带把伞。”
王恕没应,但过得片刻从馆内出来时,臂下便夹了一柄收起来的油纸伞。
他拎了一盏灯笼,只道:“我去看看,过会儿回来。”
药童看着他走下台阶,竟觉难过:“泥菩萨过河,还想着别人……”
周满藏在暗处,看这人从医馆出来,一路顺着早已冷寂无人的泥盘街往另一头走,不由皱了眉。
大晚上的,是要去哪儿?
只是她转念一想,不管此人去哪儿,这深更半夜,一人走在街上,若有个什么异动,她要动手倒也方便得很。
王恕走在前面。
周满跟在后面。
长街幽暗,四面灯熄,但见那清瘦萧疏的身影行在深浓的夜里,灯笼并不十分明亮,只模糊地照着近处一小块地方,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
此人修为的确粗浅,对身后有人跟随的事,完全一无所觉。
他走过长街,往右边一转。
那是一座早已破败的建筑,纸糊的白灯笼早已破了个大洞,挂着蛛网歪在门边,顶上匾额也要掉不掉的,竟然是一座义庄。
周满一时诧异。
王恕却已提着灯笼,径直进了门。
她拧着眉头,犹豫片刻,仍旧跟上,藏身于一扇破窗的阴影后。同时,拿起弓,反手抽了一根箭,搭在弦上,倒不急着动手,准备先看看此人究竟。
义庄里放着好几具新棺材,不过都是寻常木材的薄棺,更多的亡者只是草席一卷,随便放在地上。
只有最角落里不太一样。
那是名枯槁病瘦的老者,身上仅两件破烂的麻衣,腰间挂着一只陶埙,就躺在一副草席上,闭着眼睛,胸膛却仍在起伏,犹有呼吸,只是已渐趋微弱。
——他在等死。
王恕对窗外的危险毫无察觉,走过来,看得片刻,将灯笼放下,蹲了下来。
老者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是他,竟向他伸出那干柴一般的手。
像极了求救的姿态。
王恕低下头,伸手让他握住,却觉喉间微涌,涩然道:“都怪在下,医术不精,修为粗浅,从来废人一个。既救不得自己,更救不得旁人……”
原本清润的声音里,竟含了无限苦意。
到最末那句时,已轻得像空气里飞着的浮尘,好似一阵风,便能挥散。
周满忽然愣住了。
地上的灯笼,将那年轻大夫清瘦的身形投在墙上,却成了一片巨大的黑影,沉沉压在他身上。
她看得许久,终于指间一松,慢慢将弓箭放下。
破败的义庄里,那弥留之际的老者,却是艰难地摇了摇头,然后抬起那枯枝似的长指,向自己腰间一指。
于是王恕看见了那只陶埙。
并不光滑的黑色外表,因经年跟着老者在泥盘街上行走吹奏,更添几分岁月风雨后的陈旧。
周满已放弃了原本的计划,收起弓箭,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埙声。
初时只吹了两下,慢慢那破碎的音调便连了起来,从漏窗破洞里透出来。
她的脚步,顿时停下了。
埙声呜呜,沉缓悠长,好似与外头忽然刮起的夜风应和,时高时低,一下使人想起花落叶坠春蚕死……
这悠悠人世,多少诉不尽的悲与苦?
周满心中翻涌,眨了一下眼,终于没忍住,回头望去。
身后是荒草,头顶是缺月。
那王菩萨清瘦的身影,就投在破烂的窗纸上。
吹土成埙,乃为坤音。
一曲渐终,枯瘦老者的眼早已合上,口角竟似含笑。
王恕两手捧着那埙,慢慢放下,然后弯腰取了灯笼里的火盏,走到桌前,将上面一盏长明灯点燃。
义庄里供着神佛菩萨,金身早已剥落。
他站在灯前,抬头望着祂们早已模糊不清的脸孔。
直到外面风吹进来,摇响了破烂的窗纸,他才重将灯笼提了,朝外走去。
庄外灰尘覆满的台阶上,不知何时溅了一滴水。
王恕看见,便想:是要下雨了吧?
他抬目看向半空。
果然,风吹云来,遮了缺月,很快便撒下一场潇潇的雨,将整条泥盘街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义庄内长明灯微弱的光亮照在他身后。
泥菩萨撑开了伞,提着灯走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