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猜猜。”海瑞言道:“韩部堂当年是南京的户部尚书,管着江南钱粮,想来家私不菲,冒昧问一句,万芳园和不夜城这一摊子,韩阁老一家占了多少股啊,案子扯大之后,韩阁老是不是担心为平民愤,朝廷或者说太师会关闭万芳园和不夜城,使他的利益受损?”
“再说俞部堂,据下官所知,您是已故兵部尚书韩邦奇的老部下,韩部堂遇刺身亡之后,陆太师对你们这些人很是照顾,不少人都提拔到了要职显位,莫非说,你们有些人也掺和了一些事?怕掀开盖子闹出来。”
海瑞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已然变冷:“几位上司口口声声都是大公无私,可到底是为了公还是为了私,只有各位上司自己心里最清楚,下官无知浅薄,但也算为官多年,便是再蠢笨,有的事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明白的。”
这话说的几人都是面色很不自然。
张居正此刻开了口:“好,刚峰兄不愧是直爽之人,如此甚好,咱们将话聊开,确实都痛快。”
顿了顿,张居正便道。
“在刚峰兄来之前,我们几人已经达成了共识,那就是绝不做贰臣背负千古骂名,若是有人执意想做皇帝,我等大不了共赴国难。”
海瑞反问了一句:“在各位上司的眼中,是不是君父永远都对?”
“倒不是这个意思。”张居正反驳道:“皇帝如果不会犯错,那就不需要内阁、不需要九卿和百官了,若是皇帝犯错,我们做臣子的先予之劝谏,劝谏无用便当联络起来上疏力诤其过,再不行,便如刚峰兄上《治安疏》一般,言辞陈过。”
“那若是皇帝犯罪怎么办?”
“刚峰兄什么意思。”
“就比如说皇帝可不可以随意杀一个平民百姓?”
“这”
几人都迟疑着没有回答,海瑞便明白了。
“自古以来帝王一怒伏尸百万,黔首草民的命贱如蝼蚁,皇帝是什么人,九五之尊、天下共主,好像杀几个平头百姓倒也不见得算是什么错,既然如此,诸位之前还在讨论的,君父是否永远都对的意义还何在?
连随意杀人是对是错你们都没法回答,那么还有什么事在你们眼中是错的?哦对了,皇帝颁行的政策如果侵犯到了、伤害到了各位的权利,那就是错了,一句话以概之,伤到谁的利益谁反对!顾全谁的利益谁支持!这他娘的就是你们最喜欢聊的政治,对吗!嘭!”
说到最后,海瑞更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仅震散了酒杯,也把在座的几人吓了一跳。
海瑞骂街了?
“如果各位这么想,那么海某人反倒觉得,让太师做皇帝,反倒是可以接受了。”
“一个连基本是非对错都没有国家和天下,存与不存还有什么意义!”
海瑞站起身,冷视着张居正:“张部堂,你一直拦着不想太师篡位,怕只是不愿意担负一个做篡位附逆的贰臣骂名,你和这普天下的清流一样,将名声看的比命都重要,所以你大力推行考成法、推行一条鞭法,背靠着太师给你的支持、信任和权力,你博得了能臣干吏的美名,你现在又要再谋求一个宁死不做贰臣的忠名。
生前百年身,死后万世名,你的算盘打得很精明,太精明!我海瑞在你们眼中就那么好利用吗?”
当虚伪的面具被扯下,所有的肮脏与苟且暴露在阳光下时,那么就不再分什么高低了,世间上的一切私心都是贯通的。
是人都有私心,有的图名、有的图利、有的图权。
高高在上的中央大员、卑微如蚁的草芥黔首,都是一样的。
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大公无私,就包括海瑞在内。
过于偏执的追求无私本身就是一种私欲、一种执念。
所以陆远才会说海瑞的行为,完全是将自身的名声利益凌驾在国家利益之上。
他的眼中已经只有自己的主观认识而忽略国家的客观事实。
这难道不属于私吗。
海瑞在此刻顿悟了,在看到张居正等人的嘴脸后顿悟了。
自己真的不适合做官,或者说不适合做大官。
一个知县就是自己最好的归宿,没有那么复杂。
“政治是权变、是交易、是妥协、是沟通。”
陆远的话犹在耳畔回响,海瑞最后叹出一口气,转身离开。
这四样他都不擅于,他确实不能做一个优秀的高官。
若是让他做首辅,恐怕会比严嵩还要糟糕很多。(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