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顿平常的午餐吗?

老管家这才停止了唠叨,只是脸上还有几分遗憾的神色。

希诺和他道了声别后,推门进入了宅邸,穿过一条陈列着歌丝塔芙家族历代先祖画像的回廊后,来到了餐厅里。这是一间沿袭了格兰吉尼亚古老风格的长屋,由圆木与方砖混合砌筑,从风格到陈设都格外朴素,不见丝毫传统贵族家庭中应有的古典式奢华。

一根黝黑的梁木穿过头顶,支撑起了屋顶的整体结构,从顶梁上垂落的黄铜烛台上,半个月前插上去的白色长烛至今没有燃烧殆尽,烛火已将梁木的侧面熏烤为一片类似油墨的黑色;靠近右手侧的墙面上是一整排的落地窗,此时窗帘都被收拢起来,可以透过玻璃,清楚地看到庭园内草木萧萧的景象;正对着这排落地窗,一张比希诺的年龄还大了好几轮的椴木长方桌安静地摆在长屋中央,上面铺着一条洁白的桌布,十二张高椅背的红木椅子沿着桌边整齐排列开来,姿势与位置仿佛过去十个世纪以来从未变化过,仍是最初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们落座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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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想象力足够丰富的话,或许还能看见那些人是如何在壁炉与烛火的映照下欢声笑语,分享一顿丰盛的晚餐,共同庆祝丰收季节的喜悦——歌丝塔芙家族的传统,每年的收获季,都会邀请一批领民来到庄园,与领主共进晚餐。

希诺走向那张长桌,在桌尾的位置上已经摆好了她的餐具,还有一些朴素的菜式:一碟炖豌豆,一根熏火腿搭配黑椒肉汁,一碗蔬菜沙拉和一小杯奶昔,这就是她的午餐了。

在对面的位置上则坐着希诺的祖父,他沧桑而枯槁的身影半躺在轮椅中,穿过长屋的光线为他抹上了一层灰白色的阴影,从这个角度看就像一座石头里雕刻出来的人像。即便是如此炎热的夏季,他的身上依旧裹着一条厚厚的羊皮毯子,身后用红色砖块砌成的壁炉里,木炭正在燃烧,释放出源源不断的热量,将整个餐厅炙烤得如同一个大火炉。若是闭上眼睛的话,准会让人误以为自己还在外头,而不是在屋子里。

上了年纪的老人通常都很畏寒,而希诺的祖父还有旧伤在身,因此一年四季都需要依靠壁炉取暖,有时候夜里睡得太深,还需要少女和老管家韦伯彻夜照看,轮流替换壁炉里的木炭,免得封闭的房间里二氧化碳积蓄太多,导致中毒。但希诺早就习惯了这些,因此就算后脖颈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珠,面色依旧自若,走上前向祖父行礼问候:“午安,祖父大人,不知昨夜您睡得可否安稳?今日早晨我去洛瑟之林清扫道路了,因此稍稍来迟了些,让您担忧了。”

半躺在轮椅上的祖父缓缓抬起头,看了希诺一眼。他有一张让人一看就觉得顽固刻板的脸庞,苍白的皮肤上满是岁月所留下的沟壑,头发稀疏,只有几撮顽强的白发从裂缝间生长出来,就像秋收后田野上的衰草般惨淡落寞,点缀着干枯的嘴唇与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

“我昨晚,又梦到雷纳德了。”老人一字一句道,与外表相反,他的语气虽然平淡,却格外沉稳有力,不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能发出来的声音。希诺稍稍愣了一下,因为雷纳德正是她已经逝世的父亲。没等少女想好该如何回应,老人便将目光投向桌上的午餐,说道:“不过,你来了也很好,先吃饭吧。”

话题的转折有些突兀,但希诺回过神后只是点了点头,便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了桌上的刀叉。祖孙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就像过去十几年来一样,开始了沉默的用餐,一时间餐厅内的气氛有些沉闷,除去刀叉偶尔碰撞碗碟的声音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发出——歌丝塔芙家族的祖训之一,用餐时应保持缄默,克制守礼。

老人的午餐与希诺一样简单,只是将熏火腿配黑椒肉汁换成了煮得软烂的土豆浓汤,因为他的牙齿已无法支撑自己的主人像年轻时那么豪气,畅快地咬下自己喜欢的食物了。他余生为数不多的消遣,就是趁着孙女希诺和老管家韦伯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吃一两颗霜糖罢了。就是那种像裹了一层霜似的糖果,含在嘴里只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是老人记忆中最美味的点心,但在如今,连格林德沃乡间最小的孩子都已嫌弃它们的味道了。

一想到这里,少女的心情就有些复杂,尽管如此,她依旧谨守着歌丝塔芙家族的用餐礼仪,优雅、克制而又精准,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一股其他贵族继承人难以企及的气度,这源于记忆懵懂以来十八个春夏秋冬的刻苦锤炼,如今已成为一种本能。

五分钟的时间,希诺便吃完了自己的午餐,碗碟和盘子都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浪费。但少女并没有放下刀叉,因为在餐桌的另一头,她的祖父正颤颤巍巍地叉起一块土豆往嘴巴里送去。这位骨子里有些倔强的老人拒绝了孙女和管家服侍他用餐的请求,坚持由自己来完成这项开垦拓荒中最重要的仪式,以证明自己从未忘记先祖的教诲。

长者还未离席,年轻人便不该擅自妄为,因此希诺每次吃完饭后,都要先等待一段时间,等祖父也吃完饭再起身收拾餐具。这位年轻的少女有一种超乎常人的耐心,从来不曾流露出丝毫抱怨,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早已习惯了等待,也一直都在等待。

当老人用餐完毕,放下刀叉的时候,时间已经推移到了二十分钟之后。按照惯例,接下来就该由希诺收拾并清洗餐具了,而老人则会在管家韦伯的照看下回屋午睡,直到傍晚时才会醒来。不过今天,希诺还有一件事要向他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