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子谋

流华录 清韵公子 6176 字 2个月前

转瞬间,杨奇已是一脸惊恐,一双睿智眼神中尽是恐惧之色:“难道……太平道幕后推动之人,正是陛下?”

“如今,你当知道,这朝局为何这般有意思了……”杨赐闭目微笑,愈发悠闲。

“那……”杨奇稳了稳身形,冲杨赐微微躬身:“伯父为何还这般悠闲?”

“还不明白?”杨赐缓缓睁开眼,看着他,摇摇头:“当今天子之聪慧、手段、果决皆世所罕见,你当真以为他只是个敛财的天子?”

杨奇垂首不语,如此涉及天子的谤君之语,他着实不敢过多言语,即使这方圆之中只有他伯侄二人。

“老夫已经老了,时日无多。”

老者身躯微微后仰,运筹帷幄如他,脸上竟也出现了几分无奈之色。

“伯父切不可如此。”杨奇脸色一变,急忙说道:“新春之际,岂可如此说不祥之语?”

杨赐摆摆手,并不回答他:“此次太平道谋反,老夫这个太尉怕是日子不久矣。待我之后,你必入朝。天子不会令我杨家就此断绝,文先这个颍川太守也该换换人了。待文先回来,你兄弟二人务必携手同心,保全杨家,保全大汉。”

“这……”杨奇面现难色,拱手再拜:“伯父当知文先兄长乃是修习古文经学,公挺乃是修习今文经学,今古文经历三百余年之争,于我二人……”

“学术之争是学术之争!”杨赐语气转为严厉,果断打断杨奇的话:“大争之世,世家之人需精诚团结。当今天子手段凌厉,诛杀王甫和段熲之时的果决你们便忘了?天子手软过?当年段熲威震天下,比今日之杨赐如何?当年天子才多大,窦武、陈蕃、王甫、段熲,外戚、名士、宦官、名将,一个一个,不到十年全死了,你难道还看不出其中可怕之处?”

“这……”杨奇脸上冷汗淋漓,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可怕。

前大将军窦武和前太尉陈蕃皆是一代儒宗,陈蕃更是党人魁首,两人皆是建宁元年力助天子入主大位之人,而便在当年九月,这两位权倾朝野的权臣便成为宦官的刀下之鬼,当年的领头宦官便是王甫和曹节。随后的光和二年四月,中常侍王甫被杀,当朝太尉、军功显赫如凉州三明之一的段熲段纪明,亦难逃诛杀;当年十月,司徒刘合、永乐少府陈球、卫尉阳球、步兵校尉刘纳密谋诛杀宦官,事情泄露,都被下狱处死。光和三年,天子随即力压群臣,立何氏为皇后,何进、何苗并入朝堂,成为新一代外戚。

短短十年,一系列的政变不断改变朝堂格局,其中推动的暗手唯有当今天子。

天子对所有人都充满了不信任,不论是支持他登位的窦武、陈蕃还是权倾一时的王甫、曹节,甚至是国之干臣段熲、刘合,都成为了天子一步步夺回皇权的牺牲品。

今天的天子,已能力压中常侍与三公府,扶植孙宇、孙原这一对不知哪里出现的兄弟成为二千石封疆大吏了。

这样的天子,怎能不令人惊恐?

杨奇身子一口气,愈发觉得当今天子手段可怕可怖至极:“原来这朝堂上诸方势力之平衡,竟是天子刻意为之。”

“天子聪慧,本为家国之幸事。”杨赐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权势名望如他,眼神中亦有三分惧色,“奈何心性不稳,难成伟业。”

“陛下这是在玩火。”杨奇苦笑连连,“朝堂看似均衡平稳,却是惊险,若是陛下一步走错,这朝堂顷刻便是翻了天,大汉更有倾覆之危。”

杨赐赞许一笑,这位聪慧的晚辈总算是看出关窍:“当年天子侍读之师,太傅胡广早逝,继任的刘宽也已致仕,张济与老夫时日无多,桓氏一门长辈更是凋零,只剩下几个毛头小子,此后朝堂……还有谁能为天子折冲左右?还有谁能克制天子愈发膨胀的皇权?”

杨奇明白其中道理,自从光武皇帝将尚书台从少府中剥离之时起,大汉的相权便成了一盘散沙,再难和皇权制衡,以致于皇权横行无忌,一旦天子殡天,皇权便会落入权臣之手,或为外戚或为后宫或为宦官,皆为朝堂大难。

而天子不仅要夺回皇权,还要夺回相权,同时他还要在自己死后能够把这份强横无匹的权力递交下去,开始了一系列的动作,贬刘宽、杨赐,扶植何进对抗十常侍,随后他还扶植了宗室大臣刘虞,制衡愈加强大的世家,东有袁氏西有杨家,两家都是世代三公的强劲家族,最后还指派了两个毛头小子出任郡守,为了收回、巩固皇权,天子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

“你要记住,无论如何,杨家都是为了大汉。”

杨奇从未见过伯父这般肃穆,心头闪过一丝错愕,肃然而敬。

“无大汉则无杨家。”杨赐盯着他,语气骤然冰冷下来:“杨家可以为天子保驾护航,但永远不能成为大汉的罪人。”

杨奇拱手而拜:“侄儿领命,万不敢违。”

门外猛地响起家中仆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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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府君,天子传谕。”

杨赐眉毛一挑,吩咐杨奇:“扶老夫起身。”

杨奇连忙起身搀扶杨赐,低声道:“伯父,可能猜出陛下这是何意?”

“多半是为了卢植卢子干。”杨赐站起身,直了直腰背,“你先去外头接待,待老夫换了正服冠带再去。”

“诺。”

****

一个时辰之后。

大汉北宫,麒麟殿,天子与大将军何进、太尉杨赐共同议事。

天子独坐高台,虽是一身皇袍正冠,却是一脸惺忪、眸眼半睁的模样,便是言语也有几分轻缓:“各地奏报,两位爱卿可曾览毕?”

何进与杨赐左右分座,却是丝毫不敢抬头,他两人久在朝堂,自然知道这位天子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睥睨天下,手段极多,当下只得同声应和:“回陛下,臣已览毕。”

“哦……”天子侧了侧身,又缓缓问道:“博士卢植的奏疏,朕已抄送二位爱卿府上,可有什么建议?”

“臣以为……”

杨赐刚一拱手,何进便已抢先一步,前者不禁一挑眉,冷冷地哼了一声,便由得他说去。

何进心中冷笑连连:“老狐狸,何某岂会让你拿了兵权?”

“爱卿想说什么?”天子好整以暇,话语轻蔑。

何进听出天子语气之中的笑意,恭敬答道:“陛下,博士卢植所说诸策确实稳妥,除却最末一条,臣以为不得施行。”

“哦……?”天子听着何进说话,眼神却已转向杨赐身上,看着杨赐脸上神情一变再变,缓缓道:“卢植的奏表朕尚未看过,爱卿不妨一一说明。”

“诺。”

何进心中一挑,不论天子说得真话假话,他都不敢篡改卢植的奏疏,何况还有一个人老成精的杨太尉虎视眈眈,只得道:“博士所言,其实与他当年所陈八事相近,一曰用良,让州郡核举贤良,随才任用。二曰原禁:对党锢之人多加赦宥,以为助力。三曰御疠:厚葬多年来亡于党锢的才俊义士。四曰备寇:优待侯王之家与各地大汉将士,整顿边军、北军,厚恤将士。五曰修体:征召才德之人,以为良佐。六曰尊尧:按时对郡守刺史进行考绩。七曰御下:杜绝设宴请托之恶习,多进贤良。八曰散利:乃是希望天子不再蓄积私财。”

天子最好积财,尤其是只进不出。大汉以大司农掌天下财货税收,以少府掌盐铁山泽并皇宫皇族私用,当今的这位天子,还有一座广为人知的“万金堂”,这座万金堂,自然是天子藏纳私钱之所,只见进不了出,甚至于所进何来,也是谜一般。

“哦……”天子嘴角划过一抹不经意的笑意,“这是看上了朕的‘万金堂’?”

何进垂首不语,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杨赐眼神低垂,已经胸藏怒意。天子不会轻易拿出万金堂的钱,原因究竟为何,其他人不知,身为三公的杨赐却是知道。也正是因为何进这一句话,杨赐终于明白了,何进到底想做什么?

“陛下,老臣以为子干博士并非是针对陛下,而是希望在此大汉遭逢大难之时,天下臣民应当竭尽所能,助大汉渡过此劫难。”

天子的笑意愈发明显了,他眼神如剑芒犀利,直射杨赐心底:“太尉此话,可是在教育朕,如何治国?”

杨赐面不改色,淡淡道:“陛下乃圣明之君,先太傅刘公曾对臣言:陛下之聪明,乃当世罕见。刘公之语,老臣深信不疑,如今大汉社稷遭逢贼寇,陛下正当一展谋略之时。臣属不过辅佐,而天下主之以陛下,陛下又何须老臣教育?”

天子一动不动,悄然间没了声息。

何进目光一冽,心知不好。先太傅刘宽,正是当今天子的启蒙帝师,更是高祖皇帝十五世孙,乃是天子最为相信的臣子。半个月前,太尉杨赐受封临晋侯,当时便上书天子请求分出食邑给一同侍讲的刘宽、张济。天子便封其为逯乡侯,食邑六百户,虽不至是何等殊荣,却无形中彰显出杨家与刘家非同一般的交情。

天子呆了半晌,方才缓缓回答道:“朕听说卢植给刘公谢了一封书信,杨公知晓么?”

“回禀陛下,老臣知晓此事。”杨赐点了点头,随即从袖中取出卢植的书信,双手捧起:“这便是卢植书信。卢植信中说他给三公府并刘公家中各去信一封,力陈平乱之策,希望于大汉所有助益。”

早有宦者急趋过来,将书信递将上去,天子在书案上展开,原本惺忪的睡眼登时闪过一道神采。

杨赐轻抬眉眼,正见高坐之上的皇者缓缓直了身躯,仿佛有了些许精神。

天子抬手将布帛缓缓平放在身前案几上注视杨赐,淡淡反问:“杨公以为卢植之策如何?”

杨赐稽首而拜,肃然道:“老臣以为此为谋国之策,愿陛下采纳。”

天子与何进同时一震,心思各异。

《周礼》九拜,其最重者乃“稽首”:施礼者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之上,拱手于地于膝前,手不分散,伸头到手前地上,俯伏向下直至头碰地,动作舒缓。是以卑者见尊者的重礼。杨赐久为重臣,更兼是天子老师,如今年事已高,这般礼节已是许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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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面色一变,肃然道:“杨公如此大礼,朕知之矣。”随即望向何进:“大将军可知卢植之策?”

“臣且不知。”何进连忙顿首,“臣愿闻其详。”

天子微微一笑,何进果然知时务。

杨赐以“稽首”大礼,力荐卢植之策,他如今以仅次“稽首礼”的“顿首”大拜,可见其已知杨赐来者不善,若是失了礼数,怕是要被杨赐死死压制了。何进初任大将军,纵然志得意满,如今杨赐在侧,便是如临大敌一般,一个是上公的太尉,一个是位次三公的大将军,皆是主掌兵事的重臣,而平乱之策关系到兵权之归属,这让何进不得不重视今天这场只有君臣三人的小小聚会。

天子并不回答,而是看向已经起身端坐的杨赐。后者会意,转向何进道:“卢植之策,在于以八关卫帝都,发北军并三河骑士分三路,分别讨颍川、南阳、河北之贼,其余小乱,则以州郡之兵殄平之。陛下当厚恤将士,州郡长吏安抚流民,则将士用命、百姓自安。”

何进一听,随即摇头:“陛下,臣以为不妥。”

天子眉头一挑:“爱卿何意?”

何进拱手道:“卢植之策,看似不错,却未必有所欠缺。臣得各地之报,太平道三十六方,大者一万,小者一千,粗略一算当有三十万众,况且如今流民众多,等三河骑士集结完毕,太平道之众恐怕已接近百万。三河骑士并五校之兵不过四万之数,分奔各处,恐怕力有不逮。”

杨赐眯起眼睛,反问道:“如此说来,大将军可有良策?”

何进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双手奉上:“臣暂拟七策,愿陛下垂听。”

杨赐面不改色,心下却掀起波澜。